本帖最后由 云盖山 于 2014-6-14 16:54 编辑
烤红薯飘香
从街上走过,飘来一阵诱人的烤红薯的浓香,甜甜的浑厚的醇香。一个农村大嫂推着一辆烤红薯车,悄无声息地缓缓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小孩子,被街上各种各样的广告所吸引,目不暇接地张望着。一圈烤好的红薯摆放在烤红薯的炉子上,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 红薯曾是农村人的最爱,烤红薯曾是我的最爱,我对红薯的感情就是产生于烤红薯。 我的老家有一个坎子,叫神垕街的集——常市儿,就是那个产钧瓷的神垕镇。一天到晚的集市,方便着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我们家赶集的事,几乎都让爷爷包揽了,当然,爷爷是一家之主嘛,我们那里有关钱的使用,都是一家之主来决定的。解放初期,我家还有一匹马,爷爷先把我抱上马,自己再腾身骑上,松开缰绳,爷儿俩就上路了,听凭知途的大马翻阅两座山往神垕而去。一路上我不停地向爷爷重复着我的希求,我的希求是系列配套的,吃火烧夹牛肉喝胡辣汤,要不就是吃烤红薯喝糊喇汤。选择什么系列,要看爷爷的钱包厚瘪了,爷爷从他的选择中,告诉我当家理财的道理,但爷爷几乎从来都不拒绝我并不奢侈的希求。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话题就是烤红薯的味道,或者没能喝上糊喇汤的遗憾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观察过烤红薯的过程。一个老式汽油桶大小的圆桶桶,里里外外都糊上厚厚的泥巴,就是烤红薯炉子了。里边环绕着重重叠叠地摆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薯,炉子底下烧的是炭,炭火红彤彤的,一股子炙手的热气升腾而出。可根据红薯皮的颜色来判定红薯的内在品质,表皮白里透红,个头大大的,是红瓤,烤出来的红薯号称“一包蜜”,甜得过瘾;表皮红红,细而长的,是白瓤,烤出来的红薯叫“噎死牛”,干面干面的;表皮颜色介于二者之间,品质也介于而这之间的,叫“老婆儿面”,意思是即使老婆婆吃也无妨,不会甜着你,也不会噎着你;有时还会有一两根“老日头”——老日就是百姓对日本鬼子的俗称了,那是照顾顾客特殊的需要了,样子不好看,味道也无从品尝。 烤“一包蜜”时,烤红薯的人往往都要不停地把红薯夹出来捏弄捏弄,这样烤好的红薯就成了了糖浆,要一点一点地吸,热甜热甜的,热得让人需不停地呼吸,甜得让人浑身通泰。“一包蜜”是我的首选。 吃“噎死牛”,就必须喝糊喇汤,要不会让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边吃一边喝,就另有一番滋味了,那是咸、香、甜的完美的融合,此时必须慢慢地吃慢慢地喝细细地品,那是一种人间至味甚至极味的品赏与享受,是无可替代的农家极乐。一次次地享受这种品赏,那种咸、香、甜完美融合的极致,弥漫着我童稚的时光。 接着就是高级社、人民公社时期了,跟头流水的历史行进和社会改造,学校逐渐紧张的生活和逐渐频繁地参加社会活动,我家的高头大马入了社,成了公共财产,我也只能从马儿见面时的亲昵来回味过去的时光,极少再去神垕街了,神垕街头也消失了烤红薯和糊喇汤诱人的香气,代之以满街红红绿绿的标语,没有了香气的神垕街也不那么令人向往了,没有了香气的街头留下童年的怅惘。 再后来,就是“三年灾害”,浮肿的心甚至不敢回想任何美味,那会使人饥饿的火焰中烧,更加难忍。 “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开始了国民经济恢复的进程,家乡的人们发疯似的开荒种红薯。那是饥饿留下的教训。红薯浑身是宝,红薯可作主食,红薯笼头、红薯秧子是猪的佳肴,红薯可以磨粉子,红薯粉子可以做粉条卖钱,磨粉子剩下的渣子即可喂猪,也可以储存起来以备饥荒——“三年灾害”时,红薯渣成为我们生产队活命不死的救星。红薯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就是遇上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竟然放过了红薯秧子。据老人们说,这是民国三十二年年馑时的奇观。如果没有这道奇观,不知还要付出多少生命的代价。 我也不例外地加入了开荒种红薯的行列。放学回来,丢下书包,找点可吃的东西胡乱嚼上几口,就慌不迭地扛起铁耙、带上红薯苗子、掂个盆子出门,在片片落落的小地方,开出一片地来,也不管有席子大还是屁股大,不管能种一片还是一溜儿,都能孕育出一片生机,都会有一些收获。我们那里是浅山区,一抹贫瘠少雨的山山岭岭,红薯也像这里的居民一样顽强地活着,哪怕只有一点点阳光雨露,总能奉献出自己的全部。 生产队也大面积地种植红薯,不仅仅因为红薯是铁庄稼,旱涝都有收成,最重要的是4斤红薯才顶一斤粮食,如果红薯品质差,还可以5斤顶一斤粮食。一般地说,两斤鲜红薯能晒出一斤干红薯片。给国家交公粮时,人们都愿意上交粮食而留下红薯片,虽然红薯片营养少不顶饥,但如果能胡乱填饱肚子,也总比饿肚子强啊! 公粮之外还得卖余粮,其实哪里有余粮啊?农民尚且食不果腹,又有什么余粮可卖?公粮余粮都是皇粮,公粮是根据耕地数目定的,余粮可都是上级领导定的,上级领导不让你好过了,就给你加重余粮的数额,上级领导的规定就是法律,抗粮不交就是违法。虽然那时是天天人治,但领导说起法来那是要抓人法办的,领导就成为法的制定者、执行者,成为法的代表,成为至高无上的国家代表,“朕即国家”。后来,不但是上级领导,就是人模狗样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照此办理,可以随意把一个生产队的卖余粮数,转嫁给另一个生产队。也有脾性倔强的生产队长不堪承受额外添加的余粮数,以死抗争,最后还落了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们”的罪名,那个额外添加余粮数额的干部也只是换了个大队而已。 神垕街头久违的烤红薯车也曾短暂地出现过,但很快就被“四清”运动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得鲜血淋漓,无影无踪。即使出现在神垕街头时,我也没有光顾,因为没钱,哪怕一块烤红薯只有几分钱,你也得有才能买到啊!我们那里曾长时间地呈现着商品生产的格局,从满清当民国到解放初期都是这样,上等人家开煤矿和粉土矿,中等家人跑运输,故有山间铃响马帮来这样流动的风景线,下等人家下矿井,挣个力气钱,出推车摆小摊儿做小生意,只是这个大格局上色彩的点缀。这样的格局,供应着支撑着神垕的瓷器生产。连出推车摆小摊儿做小生意都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人们哪还有钱买零食啊! 当时河南有个广为流传的顺口溜,叫“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我们那里沿袭着一个古老而宽厚的说法,叫“一年红薯半年粮”。岂止是半年粮,红薯成了人们赖以活命的根本。 如果是“三年灾害”是我经历的最饥饿的年代,“三年灾害”后直到社队企业出现,就是家乡最贫困的时期。文化大革命前我上初中,在学校食堂竟然一天只能吃一分钱的青菜,还是吃的助学金。假期或者周末,我最为窝囊的记忆居然是背个口袋,到父亲的朋友家去借石碾碾过的红薯片。借碾过的红薯片,那是家里揭不开锅时父亲的救急之举。父亲羞于让别人看见,我是家里的老大,就派上用场了。每次这样借贷回来,我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样的经历成为我努力学习的巨大动力,一豆油灯的荧荧光线下,成为我拼搏的人生战场,继续着我对命运的抗争。 九十年代,听一位洛阳市人防办的老大姐说,一位复出中央军委的老将军莅临洛阳时,曾被街头烤红薯的香气吸引得迈不开踏遍千山万水的脚步,老大姐就顿顿给老将军上烤红薯,老将军乐不可支,说圆了自己多年的梦想,也让他忆想起自己的家乡。千里迢迢到北京看望老将军,老大姐竟然背了一袋子能烤成“一包蜜”的红薯。老将军喜出望外,说这是他从未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他嘱咐家人,先给我烤几块,让我过过瘾。 其实之前还有一个人们十分忌讳的故事.一位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河南籍人士到河南视察调研,省里领导接待时,这位领导人提出了一个私人要求,就是能不能给餐桌上添加火烧夹牛肉和烤红薯.他说,我是河南人,总是忘不了小时候吃过的东西,提出这样的要求,算是搞特殊吧.省里领导自然不会怠慢,于是接待的餐桌顿顿都有了火烧夹牛肉和烤红薯,让这位后来犯忌讳的领导人大快朵颐. 来自家乡的消息说,现在红薯可金贵了,成了农村最常见最值钱的商品。消息说,鲜红薯是商品,填充着城市烤红薯炉子,甘冽了城市人的粥饭,补充着城市人的营养;红薯片是商品,是提取食用酒精的原料;红薯粉子是做粉条的材料,我们禹州粉条那可是闻名遐迩的名品,大老远的城市人都开着汽车来成车成车地买。这些年基本上风调雨顺,红薯的产量也显著提高,百姓们除了种够顾着吃饭的粮食,大都种了红薯。红薯多了,卖的多了,吃的倒少了,平常也就是煮稀饭时,加进去几块,调调味道,吃个新鲜吧。 城市里烤红薯的价格也随着物价的上涨而上涨,由五毛钱一斤,变成了一块,由一块变成了一块五,一块五变成了两块,现在已经都五块一斤了,烤红薯的价格超过了鸡蛋. 不知也是出身农家的老将军对烤红薯有何独特的记忆,我总是把烤红薯与幸福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是啊,集市街头飘散着烤红薯的浓香,那是一道独特的味道,一道蕴含着大地泥土和日月精华酿造出的芳香,一道百姓希冀的景观。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能买得起享用得起,一块烤红薯,一种同样的味道,让贫富同享同乐,让将军和百姓同享同乐,让生灵同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