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我在文章中对于程序、规则的描写细致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无休止的方位性术语和泛泛的铺排简直令人抓狂,还揣度我有自我强迫症,吓得我半年没敢动笔。 经她这么一点破,我仿佛刻意配合她的评判,立即使自己陷入这种病态,即“迫听迫想综合症”。这是一种我自己创造命名的心理障碍性疾病。比如,你听到一个人咳痰——无疑这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情,你想躲避它,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但此时真实的状况是,你的双耳更为聪灵,你的神经更为敏锐,你一定要捕捉到这整个过程,知道他把痰吐在什么地方亦或是咽下,否则那口不知下落的痰就会一直停留在你的喉咙深处。你听见某人放了个屁,一壁厢去躲避,一壁厢却去迎嗅,好似给你安上了一只狗鼻子,一定要弄明白那是个萝卜味的还是黄豆味的才释然。否则,就仿佛那个屁被某人恶意藏了起来,会一个冷不防扔到你鼻子下边,噎你个半死。迫想也一样,老婆参加单位聚会,半夜里不回来,你明知她人老珠黄安分守己,但是总忍不住要往坏里想:跟那个跛脚同事约会了?跟那个秃顶主任开房了?这样想上三遍,你就会忍不住从厨房里摸一把菜刀跑出去……
所以,我从此而后的所有写作,都将跟咳痰、放屁、老婆夜不归宿联系在一起了——越是想装聋作哑,越是要一探究竟。这就是我对于细节描写的爱恨情仇。
我一直想写一组关于粮食的文章,而开篇想到的就是地瓜。因为地瓜食品正代表了我一种常态的生活——你可以囫囵吞枣地去过,却容不得细细咀嚼。但是毫无疑问,我又将陷入到无休止的怎样育苗啊、插秧啊、刨挖啊,择捡啊、晾晒啊等等细节中去。我想啊想啊想啊,脸上憋出一颗久违了的粉刺疙瘩,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你可以把它当做说明文来读啊,就当它是一篇农业科普文章。但是,这毕竟还是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终于,在完成了初稿后我将它撕得粉碎,扔在2013年料峭的春寒里。然后,我拍拍脑壳,重新写下了下面的东西。
地 瓜
鱼肚白的天空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下边是山坡上的层层梯田,都种着一垄一垄的地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撅着屁股在堰顶上拉大便。一只尖脑壳的蚱蜢落在面前的地瓜叶上,他猛地伸手抓去,那驼背佬却奋力一蹬,展开五彩的翅膀飞走了。
这少年便是我。
那时候我还没有脱离农业劳动,过着半农半读的貌似幸福生活。所有的假期——麦假、秋假、支棉假,都围绕着农业劳动而设计,放假时的心情恰如现在孩子们开学前一样。而每天放学后,除了磨蹭在路上的那一点美好时光,无非就是钻到玉米地里拔草,蹲在谷地里剜苗,给棉花打岔,或者将疯长起来的西红柿秧子绑在竹架竿上。唯有一件事甚感惬意,那便是每天早晨起来,爬上一面山坡,去自家的地瓜地里拉大便。
这是初夏的一个早晨,田野里静悄悄的,露珠正从草尖上一点点退去,夜里硬挺起来的瓜蔓又在慢慢变软。蹲在高高的山坡上,一览无碍。太阳正从东山的垭口里升起来,下边杂树纷披的村庄有炊烟直直升起。睡过了头的公鸡正迟疑未定的打出第一声长鸣,听上去有点怪里怪气,像是小学生迟到站在教室门外,拿不准腔调地喊一声“报告——”。暗紫色的地瓜秧,匍匐前进,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山腰的拐弯处。蜥蜴躲在瓜秧下面,蚱蜢站在瓜叶上面。大自然为它所创造的万事万物都设定了生存的方式与空间。
地瓜在农作物中算是生长期最长的,从开春育苗,到霜降后收获,整整三个季节。而漫长的冬季,它则静静的躺在地窨子里,化去韧丝,析出淀粉,畜养糖分。就像一个清修的人,打磨掉岁月带来的粗粝与棱角。最终,它变得清脆甘甜,仿佛又回到童真状态。
开春,土地还没有完全解冻,残雪消融后的表层泥土变得细腻而松软。从滋养大地的方式来说,冬雪消融甚于春雨润物。父亲站在门前的崖头上,等着第一缕东南风从山垭口软软地吹进来。然后,他甩掉一只袄袖,挥舞着砍刀泥板,在房前挡风向阳的空地上,砌好一盘地瓜炕。留种用的地瓜又被称作晚地瓜,细长的、顺滑顺溜的,秋收入贮时早就被筛选好了,现在从窨子里一篮一篮拔上来,整齐地码在地瓜炕细软的沙土中。撒上一层炉渣,细密的浇上水,又用塑料布罩上。太阳落山以后,再滚上一帘母亲用谷秸编织的草衫子。
隔天洒一次水,半月后,透过露珠晃动的塑料布,你会看到拱出地面的秧苗。最初是把沙土顶起一个个的包,然后是钻出卷曲的一个个芽尖,最后心形的叶片完全打开。要赶早,趁太阳还没出来,一家人围着地瓜炕沿,选茎干粗壮颜色深沉的秧子,提出来,一百棵一捆,整齐的码在篮子里,洒上水,拿湿毛巾盖好。可以自家种,也可以去集上卖。更多时候是被后邻的小夫妻借走,他们还没有育苗的经验——育苗如同育儿一样,光有热情是不够的。
提过几遍栽子后,扒掉地瓜炕。长乏了的地瓜叫做地瓜母子,糠心腐烂有种甜甜的怪味——所有腐败变质的粮食水果都会发出的一种味道,如同人濒死时都会发出同一种气味。地瓜母子没法食用,只好拿来喂猪;有时候猪也不吃,拿鼻子一块一块拱进栏坑里。
地瓜地一般都选在山坡上,松软的沙质土壤最适合。赶上冬天雨水好,开春后往往不用翻耕,就直接在地里扶起地瓜脊子。脊即是垄,这一农作物种植上的创举绝对是大智慧,很多根茎块状果实的植物都会种植在垄上。这一是可以集中地表优质土壤,二是不会因为雨水的问题使土壤板结,三是利于挖刨。父亲是扶脊的好手,他一生的手艺都集中在农活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倒退一步,抡一䦆头,拉起来把泥土聚拢,再挥出去把坷垃荡平。一板一眼,节奏明快。我是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干农活,能把他气疯掉。
种地瓜的季节正值春旱,总也等不来一场透雨。父亲夜观天象,晨辨风云,免不了长叹一声:十年九旱。眼看要错过了季节,炕里的瓜苗也开始爬秧,母亲说,去把他姨们舅们都招呼来吧。每年春种秋收,都是亲戚们劳动大聚会的日子。大家分工明确:挑水、刨垵、浇水、插秧、培土。挑水要下到深深的山谷里,那里有一眼泉水,拂去上面的枯枝败叶和羊屎蛋蛋,就露出一汪蓝瓦瓦的天。干涸的土地像是海绵,水落进去转瞬即逝,一桶水只能栽几十棵,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水。我们在堰顶上引首企盼,通往谷底的小路在荒草间时隐时现,它的尽头有一株野桃树,每年开花最迟。像一个贪睡的人误过了饭点,它常常错过花期。漫山遍野的枯黄中点缀着这么一团粉红,仿佛笼罩着一股妖气。终于看到大人们两脚抓地,一步一步从谷底走上来,在树下换一次肩,喘口气继续往上爬。
春夏之交,一场透雨过后地瓜开始爬秧。三五片叶子的一株小苗,学会俯下身子生长,它们爬下田垄,又爬上田垄,匍匐着向更远处爬去。待到绿了地面,我们就会接到命令,去瓜田翻秧。为的是限制一下瓜秧的长速,规划一下生长的方向,不让瓜秧在接下来的雨季扎下根,把养分白白分散浪费掉。这是父亲唯一放心交给我的活。而每次劳动归来,我们都会顶着瓜秧编的草帽,戴着叶茎掐的耳坠,扎着瓜蔓的武装带,一阵风窜进村庄。
麦子还没有下来的时候,有的家庭断了粮,就会去掐一些地瓜的嫩叶来,和上面粉,蒸成菜团子吃。我没有吃过。父亲是不会让我们吃这些东西的,对付困难生活,他有的是办法。相信我早生20年,在那个年代也成了一位父亲,并且夫妻和睦,生下了高低错落一堆孩子,我也不会让他们吃菜团子,我除了从父亲身上继承的,还有更多自己的办法。并且,我要说,胃这东西是有记忆的,你糊弄不了它,早年你对它的应付,会变成晚年它对你的报复。
刨地瓜是秋收的压轴大戏。玉米掰了,豆子割了,棉花摘了,花生刨了,山坡上剩下的东一块西一块膏药似的就是地瓜。大家可以暂缓一口气,等到下了霜,山野一派萧杀之气,霜打的瓜叶柔软而厚实。一早一晚,蚱蜢被冻的趴在石堰上,你把它从上面摘下来,就仿佛摘下一颗芸豆或者掐下一穗稻谷。
用镰刀把秧子割下来,一团一团的抛到堰根里,土地暴露出它的秘密。地下的果实把垄脊撑开一道道裂缝,有经验的农人打眼一看,就能判断出地瓜的产量。
刨地瓜这活父亲不会交给我们,这需要良好的判断力和下镢的精准度。我们的跟在他身后,把一挂挂地瓜摘去叶柄,拂去泥土,敛成一堆。母亲支起地瓜刀,单膝着地,刷刷刷切成薄片,再一片片摆开,晾晒到山坡或者当地。这样,早晨的一片碧绿,晚上就成了一片银白。
切好的地瓜须在当天晾完,所以,一般要忙到很晚,午饭就在地里吃。妹妹早早来送饭,大家盘腿席地而坐,煎饼卷着豆腐和大葱,抿上自制的黄豆酱,绿豆汤盛在桶里,谁先吃完了,就站在桶边,舀起一碗,咕咚咚喝下……
终于把最后一片瓜干晾好,已是掌灯时分。大家各自收拾农具,四下里想起吆喝声:
“晒完了没有?”
“还早呢,你们咋这么快!”
看到别人家还在忙碌,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
晾晒的地瓜,隔几天还要去翻晒一遍。这个季节秋雨连绵,老天爷经常拿我们开涮,半夜里零星几个雨点,睡眼惺忪得被喊起来去抢收。村里狗吠声四起,漫山遍野都是手电的光柱戳来戳去。小孩子睡性大,有时候拾着拾着,就势一歪在山坡上睡着了。母亲也不再叫醒,只把自己的夹袄脱下来盖在我身上。等到再次醒来,父亲已经装好了车子,大家一路相跟着,在车轮吱呦吱呦的叫声里深一脚浅一脚下山。却见一轮皎洁的月亮从云层中一闪而出,满世界响起秋虫的悲鸣,听起来像是浮在半空中,恍若天籁。露水上来了,茅草的叶齿划过脚腕,有一种冰凉的痛感。
小时候姥娘家里开着粉坊,收来的地瓜打成粉浆,做成粉条和粉皮。粉条挂在场院的铁丝上,粉皮一张一张摊在箔上晾晒。粉皮晒到软硬适度的时候,姥娘就会趁姥爷不注意,偷偷卷一张塞给我。记忆中的姥爷是个干瘦的老头,留着稀疏一撮山羊胡子。他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我对他印象不深,或许就是因了那粉皮的缘故罢。
地瓜半年粮,但是除了像饼一样可以卷起来吃的粉皮,我对任何地瓜食品都没有好感。煮地瓜、烤地瓜、炒地瓜、蒸地瓜、地瓜粥、拔丝地瓜、地瓜面煎饼、把地瓜煮了切片晒干了再炒熟……最常见的吃法是把地瓜干磨成面粉,蒸窝窝头——那是一种黑色食品,摸上去像橡皮糖,吃起来有点甜。但是,你若把它当成一种美食,你就大错特错了。你吃过几次之后,就会对它产生深深的恐惧。
收获过的瓜田松软而湿凉,里边埋藏着漏掉的果实。放了学,我们就扛着䦆头背着竹篮,漫山遍野去luan地瓜。大孩子们肯下力气,甚至把整块瓜田再翻一遍。而我们这些投机取巧的,就去杂草覆盖的地头堰根寻找,希望主家没有那么细心,恰好漏掉一棵没有刨走。这就像买彩票中了大奖,必然招致同伴们的艳羡与嫉妒。
努力回想起这些,都是三十年之前的事了。门口有个卖烤地瓜的,香飘半条街道,我每次都过去问一下价格,捏捏这块,看看那块,不管小贩对我怎样翻白眼,我都从未买过。
忽然想起刘恒的一篇小说,叫做《狗日的粮食》,这个题目或许可以作为我这篇文章的副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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