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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长亭
忠孝北路几无商铺,也就寂静了。路两边,雪松女贞白柳成了景致。明一闻过女贞花香,它落了叶子,扫帚挥起来并无怨气。这世间没有完美之物,吐纳取予才是平常心。
这是一条寂寞的路,明一知道,但他不觉得寂寞。鸲菱走过这条路,走在他前面,踏着萧瑟黄叶说,这不算寂寞,听说美国50号公路才寂寞。明一说那咱们去走走看,买辆二手福特轧轧去。鸲菱嫣然一笑,没再说话,似乎不想打碎这一路的寂寞。
有人跟明一打招呼,说,叶子又落了,明早再说吧。
都是熟悉的陌生人,都喜欢在熹微暗光里给明一一个笑靥。
明一停住手说,这是今天的叶子,昨日黄花已去了。
这路上,没人认识明一,但都知道明一。忠孝北路上走惯了,那一张脸就成了地标。老住户们管忠孝北路叫十里长亭,只是并不计较有无鼓角鸣花柳明。学长曾经忧郁地问那一段行不行,明一说行。那一段就是十里长亭,就是忠孝北路,但不是明一的那一段,却最终成了明一的那一段。学长来看过他,并没有现身。看他清扫执着仿若设计图纸那幅剪影,悄悄又走了。
明一低头干活,并不在意天上有没有什么鸟。那些日子里,拾到过钱包手机钥匙发卡硬币甚至一条活鱼。映入眼帘的突然会吓他一跳,他会停住手看那个隐秘的十字路口。那个并不明显的小交叉路似乎会有某个人盯着他,他心里其实是很动荡的。眯瞪或呆滞或漫不经心地拾起某个东西,明一会不知所措。曾经的某种激动某种幻想凉热更替成了一种孤独。
小毛远远来了,自己推着自己走。明一下意识放下扫帚,小毛摆摆手。这个没有腿的人出来摆摊了,就在这忠孝北路上。明一给他说过这里人烟稀薄。小毛说习惯了。明一说你唱的那么好,可以上舞台。小毛说会的但不是现在。明一没问为什么。上帝给了小毛亮嗓大概并非只是上舞台。小毛知道明一为什么那么执着。在忠孝北路寻觅美国50号公路的寂寞,而不是忠孝南路上玩弄那些奢靡小咪。那一大群吉他声,小毛某一天颓废地说不是给明一听的。明一不问。他不喜欢被问,也不喜欢问人。有些事的柔情缱绻或耿介狂狷,不说比说或不问比问要好一些。
小毛停在既定地方却没有摆摊,而是取出一个纸袋,跟明一招手。
明一犹豫犹豫走过去说,老姨给我捎了煎饼吧。
小毛说,我妈说了,你就是犟驴,自己为难自己,吃吧。
明一拿过来吃了,手没洗但小毛也不说了。
格吧格吧嚼了,小毛看着他笑。
大概他就是犟驴。毕业证没到手,论文答辩没进行,爸妈早就给了他一个坑——人民银行技术科。他变成萝卜掉进坑里朝九晚五就行。大叔说要不然来石油公司吧,俺们缺专家。小舅说来当程序员吧。明一不置可否却悄悄找了环卫处当头的学长。学长二话没说,给找了东城路那一段,明确说去不去都行,领一份工钱。明一说要去忠孝北路,而且说不领空饷。学长不露声色看了他几眼说,那可是十里长亭,495千米,你脑子有病吧。明一说你看着办吧。后来学长答应了,还说,老弟,我知道了,是我有病。
小毛说刚学了一首歌,告明一不准笑。
明一说我不笑。
小毛带有迷你音箱,两个小手麻利调好,旋律就出来了。
明一知道那首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大概他和小毛说过鸲菱喜欢这首歌。明一也会唱,但鸲菱笑他,漂什么洋过什么海,不是在你身边嘛。
小毛一开唱,就有了零星观众。小毛说过她就是卖唱的但不卖身哦。小毛笑起来像哭也像笑。其实卖不了几个钱,真有钱谁来忠孝北路卖闲眼,都在忠孝南路啪啪啪了。小毛却犯神经,空气不懂,松柏不懂,天上白云不懂,地上落叶不懂,匪夷所思。小毛说,至少有两个人在听。明一说,算三个人吧。小毛说,怎么都行,我喜欢这样。
朔风起处,落叶飘荡,明一已经分不清哪一片是昨天的今天的。小毛说,你看那些枝杈光秃秃的,总有最后一片落叶飘下的。明一不抬头,只对小毛一笑。后来明一的笑被拍照了,但不是小毛。小毛指着照片说,看看,我哥终于会笑了。
小毛妈妈摆了摊卖烤白薯。她悄悄和明一说过她的心愿:不害病好赚钱,看着小毛上舞台上教堂生孩子。明一说老姨煎饼真好吃。小毛妈妈说好吃就天天吃,有小毛一个,有你一个。明一说了很多很多话大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姨这句你一个她一个。老姨还说,有片叶子第一个落地,有片叶子最后一个落地,明知道树会伤心,但那根会让它欣慰。
小毛看了看天说,要下雪了哦。
明一说,下雪了,我去你家听你唱,漂洋过海来看你。
小毛说,下雪了,我找人帮你铲雪,漂什么洋过什么海。
明一说,下雪了,我背着你唱,在十里长亭。
小毛嘿嘿笑了。
明一送小毛回家。
到了家门口,小毛说,哥,鸲菱姐再也回不来了,你就别折磨自己了。
明一说,慢慢忘吧,等三年过去,我就带着她去美国,看看50号公路有多寂寞。
夜里下雪了,小毛果然像个精灵。开了窗子,让雪花飘进鸲菱的出租屋,也飘在明一脸上。那雪粒敲在大地,沙沙作响,仿若老天和大地的交谈。想着鸲菱被忠孝北路的大车撞飞那一刻,她最后一丝念想会是什么呢。明一渴望在十里长亭听到那一丝最后的呼唤却什么也没有。会不会是叫了自己名字,或者叫了一声妈,一丝线索也没有。
美国也下雪了吗?
太浩湖水温润鸲菱眼眉,风飘起鸲菱长发,维吉尼亚城的某个医院,鸲菱居然生下两个孩子。鸲菱问明一叫什么名字,声音那么清晰。
明一抱着鸲菱说:女孩叫Fallon,男孩叫Lahon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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