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春日,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更何况,我一直隐匿在这个小镇,随意的放纵。
但是,对于习惯了灯红酒绿生活的我们,任何一点狗屁大的事,都可以无限的放大,无限的庆祝,无限的疯狂,无限的放纵,千禧年,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在这个借口的趋使下,我们每天喝得晕晕乎乎,每天扭得兴高采烈,每天像烟花一样的绽放,仿佛,生命中,除了笑声,赞美,调情,再也没有别的事儿可以做了,再也没有别的事儿可以想了,再也,没有别的事儿可以忧伤了。
华灯初上,我已经坐在常坐的酒吧里,盯着门口一个一个走进来的红男绿女。丽雅走了过来,她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钉着亮片的粉色吊带下一片真空,大半个白皙的背部隐匿在粉色的绳结中,一头短发,眼睛画出长长的眼线,黑黑的,媚媚的,像一只性感的狐狸。
她用手指敲敲吧台,对着秦欢说:哥,龙舌兰。
秦欢看看她,眼神故意在她深深的乳沟里留连一番,才把酒倒了递过来。
丽雅媚媚的一笑,慢条斯理的把柠檬抹在杯沿,这才一口饮下,对着我说:小妖,你个母狗,你想说什么?
对了,在这里,我叫小妖,小妖肯定不是我的真名,就像丽雅也不是丽雅的真名,谁在乎呢,我们习惯了各种各样花里花哨的名字,当然,也会偶尔装装样子,起个文雅一点儿的,都不重要,一开口,再美的皮子,也透出一股子腐烂的味道。
我想说什么?不,我什么也不想说。但是,我还是说了,我说:丽雅,你猜,那家伙是那儿的?
我的眼神向门口一指,丽雅侧眼看了看,回过头来:那样儿的,有什么趣儿,小妖,来,姐给你介绍个帅气的。
帅气的,不。听着这两字儿,我的皮子就痒了。我站起来,在丽雅的面前打了个响指,走了过去。
在这样的地方,女人搭讪男人,用什么样的招儿,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身体里发出的信号。
所以,我说:哟,哥,你这手机是西门子的吧。
西门子,绝对的不是小镇上的暴发户们所用的,所以,相对来说,这个外来的男子,在某一方面,是安全的,这是丽雅所不知道的。
男子抬起头,眉眼儿里一股痞痞的味道,眼神儿斜斜的,像是看见了一只散发着腥味的鱼一般,他说:嗯,哟,妹子还挺识货呢。
看,不用再说什么了。
艳遇和世间的其它,都是讲究缘份的。在某种程度上,我深信不疑,一个人的命里有什么,会带来什么,会遇到什么,都是注定的。而我,也仅仅只是一个在欢场里浸泡的女子。
身体也仅仅只是一个工具,我所有的欢乐,都来源于她。所以,我也很注重欢乐,无法获得欢乐,身体这个工具,就不应该拿出来。
但是,当眼前的男子,只是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顺势的搂着我,在长发下面,背脊之间轻轻的画下,这样的慢,又这样的消魂,我感应到了身体里隐藏的河流一阵颤动。
我慢慢的舒展了自己的身体。
或许,没有人相信,在这样的地方进进出出,我的身体,也并不是没有见识过异性,但是,更多的时候,她都是非常的自持,像一把拉着弦的弓箭,看似舒展,实际上,十分的紧绷。为此,丽雅总是骂我:小妖,你他妈就是一母狗,偏偏还冰清玉洁,装什么处。
都不是真的,身体里的特质,半点不由人,更不由我。
没有什么好说的,那样的夜,那样的人,那样的感觉,我没有如丽雅说的装什么处,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处,我把这个叫火狐的男子带回了出租屋。一切正如磁场的相互作用,仿佛把世界都填充到了身体里面,酣畅淋漓的欢快后面,是无尽的疲惫,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若隐若现的,在爪哇国旅行未归的忧伤。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流泪,只是沉沉的睡了去。
我梦见自己去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我,只是空,空,视野和感官上无限的空,这种空把我紧紧的窒息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在这种空里,不想醒来。
然而,我还是醒了过来,醒过来的我,全身僵硬。
我听见火狐轻轻悄悄的起床,穿衣,洗漱,然后,打开房门,悄悄的离去。我依然闭着眼睛。
很久很久以后,光亮从窗隙间透了进来,屋子里的凌乱正如所有欢爱过后的场景,一片狼藉,床头柜上黑白色的猪头下,压着红艳艳的一堆钞票。
我终于起了床。光着脚走来走去,把地上的狼藉踢得到处都是,酒杯甚至咕噜一声滚到墙角,呲的一声,碎出一丝丝裂纹。
然后,我才慢慢的收拾。
所有一切,全扫进黑色的垃圾袋里,拎到门口,当然,钞票卷了起来,放到床下的一个积满灰尘的盒子里。等我坐下来的时候,盯着镜子里自己因很少见到阳光,苍白的脸,我才觉得,生活真的没有什么味道,到处,都是空空的。当这种空紧紧的住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喝酒,二两装的歪嘴,拎开,对着瓶口,就着阳光,慢慢的喝。
喝得自己的胃里升出一股子难受的暖,扒拉两口快餐,又慢慢的走到相熟的酒吧里,坐着。
很多人都还没有来,秦欢独自在吧台里擦杯子。
我爬在桌子上,一只手玩着杯子,眼光死死的盯着他的那双手。
秦欢被我盯毛了,对我说:小妖,滚蛋,老子的手你也想打主意了。
我笑笑,说:老娘会打你手的主意?老娘是看你的手,怎么把时光擦掉的。
秦欢习惯了我的这种无厘头,不搭理我,继续埋头擦他的杯子,我也继续盯着他的手看。
就在这时候,火狐走了进来。我眼睛的余光已经瞟见了他,但是,我并不想去打招呼,这种地方,谁会认识谁呢,更何况,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镇上远近闻名的男子,筷子。
我懒得搭理,装作不认识,继续爬在那里玩杯子。
火狐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手搭在我的身上,声音亲热里带着一种迟疑:小妖,这么早。
我仰起头,已摆好一幅笑脸:嗯,哥,是你啊。
我听见跟着他们进来的人一阵讪笑声。
火狐转过头,瞪了他们一眼,筷子也眼带笑意的咳嗽了一声,说:兄弟,快点儿过来。说完领着一群人走了。
我看着火狐,他也看着我。
仿佛我们玩着一个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终于,他没忍住。埋下头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说:小妖,你他妈就是一个妖精。
我仰着头哈哈大笑:真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妖精。
当然,他没有听见我心里的声音,我的心里是这样说的:我要是妖精就好了。
我也恨我心里这些时不时地冒出来的声音,仿佛他们在监督着我,提醒着我,说我是真实的,说我是存在的,说我,还活蹦乱跳的行走在这世上的。
我不喜欢,我觉得我早就是一株植物了,只是等着叶子落,等着根枯茎烂的老去,然后,顺其自然的死亡。
我问火狐:你多大了?
问这个问题,多少有些没话找话的嫌疑,但是,我们之间,又有什么话好问呢,皮子早已如同旧识,而实际上,我们不过是两个行走在一起碰了头的植物而已。
火狐的笑有些痞,有些故意,他故意轻倜地说:二十几了。哥早已成年。
我撇了撇嘴:什么二十多,二十九了吧,大叔。
不信?那我给你看我的身份证。他作势要掏出钱包。
我笑了起来:看什么看,我才不看呢,反正你肯定是有妇之夫。
火狐看着我,明显的沉默了下来。
我站了起来,顺势跨在他的胳膊肘儿,这样的人,还装什么欢场老手,这么明显的恭维和调情都分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又想出去走一走了。
我拉着火狐就向门口跑去,他极其二的说了一句:我跟筷子打声招呼去。
当然,我不是良家淑女,拉着他直接奔了出去。
月色很好,一天一地的洒了下来,星子静静的待在天空,这个时候,不用心里的声音,我也十分的安静下来。
我一边踢着路上的花花草草,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火狐聊天。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一个寻欢的女子,一个寻欢的男子,在月色下,挽着手,聊着天,怎么想怎么的怪异,怎么想怎么的有病。
但是,却是真的,我们手挽着手,有时候也仅仅是踢着自己的影子,聊一些再正常不过的话题。
我问火狐: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大概一两年吧。他抬起头,看了看我。
我嗯了一声。又问:你怎么会喜欢我呢?酒吧那么多女子。
他笑了一笑,说:大概是感觉你能把我吸到你的身体里去吧。
这一句说话的这么动情,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出她的温暖和盛大了。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预期到有这样的穿透力,而且还是如此的强大,一瞬间击穿了我层层层叠叠隐藏起来的心脏。
很多时候,我都已经忘记了,我还有一颗心脏,她在怦怦的跳着,活着有如死去。我没有说话,仰着头望着静寂的夜空,然后,跳到火狐的身上,狠狠的咬了他一口,咬得那么用力,浑身颤抖。
火狐没有吭声,或许,在他看来,这些痛和神经,都是一种欲望的妖孽,正如在某些时刻,他可以一声不吭的把自己作为男子的本真泄露出来,没有任何伪装,只是赤诚的一如处子。
可是,我的空还是那么的巨大,大得像一个黑洞,吞蚀着一切,然而即便是扔进所有,也没办法填充。
我咬着他的耳朵,在月色下的高楼阴影中,狰狞地说:火狐,我就是要把你吸进我的身体里去。
我听见他极致的呼吸,手指又轻轻的在我的背心滑下。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份需求,我们快速的奔回出租屋里,因为内心的软弱和心脏的突然外露,显得更加的野蛮。
或许,欲望是世界上最易填充自己的途径。所以,不约而同的,我们选择了同一种方式。
我们早已没有了思维,只能像一头野兽一样的索取,翻腾,纠缠,所有一切词语早已没有了踪迹,天地之间,空空的出租屋变得极其的大,而我们,我们仿佛紧致了,缩小了,所有纹理和细胞都紧密的挨靠在一起,彼此磨擦,撞击,硬生生的冒出暖暖的火花出来,又彼此烧灼,你不能说她美好,也不能说她温暖,这只是一场焚毁似的祭祀,我们把自己的身体摆在了彼此的面前。
最后,我们软弱的流下了眼泪,这眼泪像远古的回归,回归到身体里面,一些无法竭至的东西顺势而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一句:苏明辉他妈的还在刷墙。
火狐的脸明显的顿了一下,依然笑着,不露痕迹的问:苏明辉是谁?
苏明辉是谁?我喃喃的问着自己,泪水安静的泄了一脸,苏明辉他妈的谁也不是。
我也笑了起来,莫明的有些烦燥,突然想抽一颗烟。我翻身起来,把火狐的烟摸了出来,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顺势又点了一颗,递给他。是的,有些故事只是故事,突然,我又不打算说了。
这样的生活多好,喝酒,喝酒,喝酒,还是喝酒,当然,男人是随即而来的。
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他这样喊:小妖,小妖。
这个声音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我好像记得,我又好像假装忘记了,我死死的思索,我是该记得还是该忘记?
我还没有想出来,火狐就开始低声的问我:他是谁?
他的声音也像是外太空传来的,惊得我木木的,我本能的死命的捂着他的嘴,很久很久以后,时间仿佛都已消失了,我才回过神来。
火狐盯着我,还是笑着,像一张不停扩张的皮子,十分的怪异,他又问我:他是谁?
呀,我这才想起来。真的,假装忘记多么的幼稚,而我,还她妈的这么幼稚,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逆生长?但是,我回答了,我说:哦,他是苏明辉。
我甚至还笑了,把衣服扔给他,我说:穿上吧。
他慢腾腾的穿上了,我也穿上了,人仿佛又空了。我打开门,看了看,然后对他说:你走吧。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看见了苏明辉,他安静的站在门外,眼睛里有一小簇火苗。真的,我突然不感觉空了。
时间和空间都显得有些凌乱,但是,这种乱这么的真实,我盯着苏明辉,我一直喜欢盯人,我盯着他,他瘦了,有些憔悴,长途奔波显得有些狼狈,但是,但是,我依然清楚的感到,妈的,他还是小妖的那个苏明辉。
直到这个时候,眼泪才不是一些水流,她们演绎成了一种奔腾的情感,我扑了过去,紧紧的抱着他,然后回头对火狐说:狐狸,快跑,他会打死你的。
火狐没有理我,他只是掏出了手机,然后说:筷子,哥有难了。
妈的,我在心里骂娘。
苏明辉已经听见了,他轻轻的推开了我。眼睛盯着我,像盯着一朵花一样。
但是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一朵花了,我只是一株等待着叶落根枯的植物。
筷子已经带着兄弟们赶了过来,这个嚣张的,蛮横的男人,目空一切的站在我的出租屋里,自觉像一个神一般,讪笑着,轻蔑地问苏明辉:你他妈的作死呢?敢和我兄弟抢女人。
苏明辉只是死死的盯着我,像盯一朵植物一般,我明明看到了他眼睛里一种叫死亡的东西,像我皮子里的腐朽气味一般,他问我:你爱他吗?
爱。我突然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爱么?爱算什么东西?我笑得那样悲怆,那样欢愉,让所有的人侧目,然后,我低下了头。死死的思索,我有爱么?
我心都没有了,我还有爱么?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苏明辉已经走了,出租屋里一群的腐烂皮子在调笑着,他们阴阳怪气的说:对她好点儿。
我知道了,这台词是苏明辉的,于是,我也像他们一样,花枝乱颤的笑着,只是,这一次,我真的只有皮子在笑了。
我问火狐: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他说,两年吧。看看我,然后又说:也许一年。
有什么分别呢?
我去了丽雅那里,我说,丽雅,我想睡觉了。
我说的可怜惜惜的,丽雅就不忍了,她只好打开门,她说:小妖,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笑着倒在了丽雅的沙发上,脑袋下压着一本图画本。我睡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有人强行撞了进来,把我拉起来。
我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见丽雅在旁边歉意的笑着,她说:小妖,你既然爱狐狸,就去见见他吧。
爱狐狸?这是那一国的语言?我没有时间思索,已经被拉了起来,塞进车子,这一群自以为嚣张的男人,我并不觉得疼痛,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火狐,那个纯真赤诚的男子,那个不懂得隐藏自己的男人,想见就见吧。
我走到他的面前,我说:见我作什么呢?
他沉默地看着我,笑笑。我说:你还会在这待多久呢?
他说:一年吧,也许两年?
半晌,又说:也有可能是半年。
我笑了起来,这么愚顽,到也是可爱的。或许,还是幸运的。
真的,如果还有幸事,这算不算一件呢?我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依旧笑着。
他没有两年,也没有半年,他只是在一天后就离开了。
他在离开的时候,像交移一件货物一样,把我拉到苏明辉的面前,对苏明辉说:对她好点儿。
真可爱,是不是?但是,生活已经没有了持续的理由了,就如季节到了,叶子枯了。
而狐狸,你还是穿上衣服吧。真的。
小妖呢,小妖也应该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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