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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梦,非噩梦,非喜梦,说不清楚吉凶。
林先生一身斯文打扮,但感觉总是模糊。那张脸,黑白方圆没个囫囵形状,是不是有胡子也看不清。长袍马褂千层底大概是有,衫上有烟尘,鬓角有汗珠。骡子上驮有麻袋,林先生身上背着钱褡。山高水远的,大概是去讨账了。印象如斯,或许是串亲戚了。
梦是不能停顿的,这大概与某些老杂毛断断续续的讲述不一样。我甚至想修正梦里某些场景或对话以及梦境的各种不可能,但我会冷笑一声鄙薄自己。自己骨子里其实是媚上的,说一些该说的话,藏一些该说不说的梦呓。原来装模作样的人心里总会住着好几个魔鬼,比如失忆鬼。
林先生是个什么人?几个老杂毛都说不孬,不是某些材料中说的恶霸,这种冲突很有喜感。比如说都知道郭美美日男人了,但郭美美说真没日,这喜感很可爱。那么他为啥要娶个十三岁丫头呢?老杂毛们咧着嘴笑了,我寻思我这话很可笑吗?老杂毛们不解释只管笑,我似乎明白了但又糊涂了。
小丫头乳名叫皂角,跟了林先生才改名叫香玲。那天林先生路过皂角村,走累了想讨碗水喝。井台上遇到皂角了,林先生这时候也没啥感觉,拿水瓢牛饮。又给骡子饮了,坐下歇息。皂角看林先生不喝了,骡子也不喝了,一句话也没说,担着两只木桶水走,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到拐角掉了向,皂角担水走路胸前一晃一晃的,林先生就多看了两眼,直到皂角没了人影。
当时林先生可能没太在意,但后来某个夜里他惊醒了,他做了梦,说是娶了皂角。生意铺子不太忙了就有了想法,交代伙计多留心,自己去顾半仙摊上打了卦。顾半仙听了林先生言说,给林先生写了帖子,并未说话。林先生知道这是顾半仙规矩,就留了铜钱走人。回到生意铺子看了帖,只两句话:命里无子,求之无益。吐故迎新,未知祸福。林先生思忖良久,回到家跟太太说了。太太叹口气说,那就娶了吧。林先生说太太若心里不喜就不叙说了。太太说,无后对不起先人,娶了吧。
林太太生了五个小姐,眼眉间就多了些愧疚。想再生,求顾半仙打卦。卦说流年不利,不宜生养,只好忍了。刚好老爷言说,不若顺水推舟,买个小妾回来只管让她生不能让她养,这个家还是自己当。
皂角就这样进了林家大院。媒人说得仔细,过门不是太太,是小妾。皂角爹妈拿了地契千恩万谢,且不论啥身份了,只说皂角前世有福没享完。皂角盖上红盖头不笑也不哭,安安静静进的林家大门。老杂毛们说法,在林家当个妾也比嫁个穷汉有福,更别说家道不兴被逼着去做戏子娼妇了。
我想说,有些事情是循着一些说法瞎编的,不一定就是那样的,比如皂角也可能是哭哭啼啼到了林家。比如林先生喝水遇到的未必就是皂角。比如皂角红烛夜哭了一宿。我不能欺骗自己,但活着的老杂毛都说皂角后来叫香玲了,这大概不是假的。皂角过门一个月就怀上了,足月生下一个小儿,这时辰推算也不会假。皂角不大可能知道张爱玲,但她是不是跟张爱玲一样喜欢天天做新娘,大概能猜到。皂角十三算大丫头了,见红见喜,不韪妇道。莫非天注定仅仅是林先生偶然看见皂角胸前小兔的摆动晃动?顾半仙大概也出不了卦。
老杂毛们的说法很简捷,跟杂毛刘大锤的錾子一样,再硬的铁一锤两断。有些说法更诡异,前言不搭后语,比如老杂毛说,年轻啊心要硬,年老啊脸要厚。不知道是自嘲,还是炫耀。也不知道是说林先生,或者说皂角,或是牛子。断断续续地听,好歹话头筋脉没断。有时候急了,老杂毛们翻白眼,愣是不说话,头佛升天二佛出世就那样子。
听说这俩字很有味道,暗揣老杂毛们的理解大概是他们也没亲历,或者是不能说。都说小说是另类历史,历史是假典籍,假典籍或许是小说。老杂毛们的话本是不是放屁,别人以不以为然,难道我就不能捏着蛋皮演绎段假典籍?嗯,好的,我没意见。
皂角身子小,怀孕了就不大能平衡自个。末了,临盆分娩在猪槽边,血流一地,吓坏了林家大院不少人。后来母子平安,陈先儿说占着皂角身体好,不容易。这事不大也不小,后来让牛儿攥住不放,硬是要了林先生小命。老杂毛们说道,这都是毛病啊。
皂角是给猪提泔水才那样的,林先生少不了说院里人,但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尤其是牛儿没听到。别人听话音估计到了,但牛儿不信那也没办法。大概皂角都忘了这事儿,过了几年又被翻出来,皂角估摸不透这玄机,只会搂着孩子东张西望或慌慌地干活。
牛儿究竟哪个泉眼冒出来的,老杂毛们都起了冲突,互相瞪眼睛。有人说是国民党溃兵,有人说土匪从良了,有人说是邻村的,跟皂角是娃娃亲。归总结地,牛儿死得太早,考究起来太麻烦。几个老杂毛一致的说法是,牛儿在1951年当了民兵队长,手里有一杆长枪,据说一直挂着火,心情不顺就对着黑槐直接搂火,枪栓都不拉。打死林先生的那一枪就是牛儿搂火,一点没犯犹豫。老杂毛们都说,听说啊,林财主跟一根朽木头一样直接砸地上了,血浆子喷涌一地。枪毙人跟过年一样,围观的多了。奇怪的是老杂毛们都矢口否认在现场,用的都是听说俩字。我算了算几个老杂毛贵庚,他们若是没当兵或没坐牢,一定在现场。娘脚,敢骗我老人家。
林先生的生意铺子让农会没收,传承几代的小碗肉秘方从此失传。家产也都充公,林家一家老小被撵到一个羊圈土窑安身。公审大会那天,林太太陪绑陪跪,看见老爷尸身即刻吓疯了。晕死又醒来,跑到街上就冲人脱裤子。后来被人领到深山配了一个老羊倌,不知所踪,也不知有没有生养。林家几个闺女也都失落他乡,只有老大嫁给牛儿。牛儿没多久死了,这地儿多了个小寡妇,1967年上吊自杀,没有儿女。这一家也就这样了,但为什么呢?老杂毛们的说法是,前世没积德,报应了。
我的梦却不是这样,而且给我言说的竟然是皂角。
皂角说从洞房那天起老爷就没亏待过自己,自己摔倒是自己不小心,牛儿说那些都是冒撂,没影的事。我甚至想说什么,但看见皂角的圆鼓鼓肚子就噤声了。其实牛儿也不傻,他也知道邻家大丫头漂亮,但为啥不认个岳父,而是直接杀掉呢。皂角又说了,牛儿是拿着县政府文件绑了老爷的,牛儿没有胡来。我又想说话了,但又看到她怀里憨傻小子又噤声了。皂角说,孩子是吓得这样,谁也没想到,会严重到吓傻。我忍不住想说话了,你,皂角,养活一个傻儿子是何居心?皂角啥也不说走了,影子一样,没有足音,只有风声,只有月光。
老杂毛们听说我做梦了,都嘴里跑风刺啦怪笑,说我狗屁,做梦没法说话。
我没理会,问牛儿怎么死的。
老杂毛几个异口同声说,是林财主家的黑牛顶死的,这畜生劲儿大。有个老杂毛甚至说,我拿了开水烫它,它都不松开犄角,死死顶住牛儿不松开。后来有人拿砍刀砍断了黑牛脖子,牛儿才掉在地上,早没气了。
我哗哗笑了,指着老杂毛说,看看,在现场吧。
老杂毛说,我也是做梦。
我说做梦说法是狗屁。
老杂毛说,狗屁就狗屁,反正是个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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