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
前年,老家来人给老父亲送来一本精装的家谱,父亲翻着,时而凝视沉思,我猜,他一定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那一天,父亲比较兴奋,因为受老年痴呆症的影响,他平时几乎无语,甚至不认识家人。而那一刻,他居然主动说起往事,说他小时候的事情,说村里的房子,说我们家族的祠堂,说他小时候的玩伴……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我的先祖是明永乐年间从山西移民到河北的,我的故乡是一个保持了鲜明晋风的村庄,如同现在的王家大院。我们家族的祠堂门口有一棵大槐树,不知道是哪一代先辈植下,树干向西倾斜,扎根现在的沃土,遥望难舍的故乡。
我看家谱的时候,仔细数了一下,从第一代移民到此的先祖算起,到我已经是第十八代了。在我现存的记忆里,我们家族的祠堂山门很窄小,两扇木门,和我家的院门差不多,远不如我去婺源看到的祠堂宏伟气派。
祠堂一进院子,两侧厢房很窄,正堂很高大,里面很脏,地面上铺着麦秸,角落里放着好几口白茬寿材,我小时候胆小,尤其害怕那东西,带我去的堂姐告诉我那里面没死人,是人家提前准备死了以后用的。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在我幼年的心灵上留下极深的阴影,因为那是我最早、最近距离地接触棺材,那是离开人世的人居住的房屋。
祠堂的北墙上悬挂着一副布制的家谱,上面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如同麻将牌般的长方块,每个方块里都有一个名字,名字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他们的姓是一样的。奇怪的是方块外面的人名,王氏、李氏、张氏……堂姐说,那是他们的媳妇。我们的家谱是第四版,印刷的比较精致。前三版是明清时期编写的的。我们家穷,是族里的大辈,穷大辈。所以,家族专门给我父亲送来一本,也因为他的官比较大吧。我们家族编家谱,曾经多次去山西查访,但是没有找到以前的族谱,无法归宗了。
祠堂好像没有人打扫卫生,两个小窗户上贴的纸已经破烂不堪,阳光透过窗棂斜照到屋里,屋地上的麦秸被印上凌乱的光斑,房梁上挂满了蜘蛛网的陈旧残迹,飘带般在微风中摇曳,我不喜欢这种苍凉恐怖的感觉,出来时我曾向堂姐抱怨,以后不要来了,像鬼屋。堂姐吓了一跳,急忙厉声说:可不敢胡说!那是祠堂,胡说会打死你的!
说起来,这里只是我的祖籍,实际上我出生在城里,生长在城里,只是每年寒暑假才回到这个老家,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体味我老爸童年的生活环境,比老爸幸运的是我可以吃饱肚子了。
村南有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摩肩接踵,我曾认真地数过,却一直没有数清楚,堂姐说,我们家的老祖宗都埋在这里。奇怪的是,我跟奶奶上坟去的却不是这块坟地,要走更远的路,在山坡上有七八个孤零零的坟头,没有一块石碑,两棵碗口粗的柏树给它们站岗,奶奶和婶子从挎的篮子里取出馒头,摆在坟头的石块上,把在家里剪好的纸钱堆放在坟头前,拉我对着坟头磕头,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点燃纸钱。堂姐大我几岁,曾领着我辨认坟头,老爷爷、老奶奶,太爷爷、太奶奶,还有他们兄弟们的坟头,可惜的是我根本记不住,几乎一模一样的坟头,爬满了荒草,奶奶只是把一个坟头的草拔了,还让我们培了土,我知道,这个坟头里埋着奶奶的公公和婆婆,也是我的亲老爷爷和老奶奶。
上坟烧纸的风俗在我眼里是十分神秘的,黄裱纸的纸钱是在家里提前剪好的,我很乐意干,按要求把纸叠好,两侧各剪一刀,中间再剪一个小方孔,打开就是一条条相连的纸钱了。白面馒头是必须准备的,似乎是带了八个,四个给老爷爷老奶奶,四个给叔叔。白酒也是必带的,还有一个小瓷碗。
上坟的东西放在一个竹篮子里,搭上一条白毛巾,婶子挎着篮子,奶奶拉着我,堂姐和堂弟跟在后面,奶奶是小脚,走的慢,而且是山路,坑坑洼洼,我们一行人走到坟地需要很长时间。到了坟地,先要拔草,给坟头培土,摆好供品,磕头。然后奶奶盘坐在坟前,突然放声大哭;婶子也是如此,只是跪坐在叔叔的坟前大哭。她们都极其悲痛,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诉说,倾吐积压在心里的思念和委屈。因为我清楚地听见奶奶在骂爷爷不管家。起初我感到害怕,不停地去劝奶奶婶子别哭了,堂姐拉开我,不让我管。大约哭很长时间,因为没有表,我也不清楚有多长时间,反正快中午的时候她们就不哭了,而且是说不哭就不哭,立刻起身,拍打身上的土,收拾贡品,把纸灰用土覆上,带我们回家。我路上注意观察,奶奶和婶子说说笑笑,没有一点悲哀,仿佛刚才就没有伤心地哭嚎过。
奶奶不识字,却能说出叶落归根的名词来。文革时取缔土葬,奶奶十分害怕,她常常盘坐着炕上,瞅着窗户发呆,只要父亲回家,奶奶就对父亲叨叨置办寿材的事。父亲是干部,胆小,不敢去办,奶奶很不满意。最后还是堂姐参加工作后,走后门给爷爷奶奶买了木材,她公爹是木匠,带了徒弟,加班加点,挑灯夜战,终于给爷爷奶奶每人做了一口寿材。那些日子,奶奶忙里忙外,给人家做好吃的,等寿材做好后,奶奶摸着棺木,仔细端详,就差躺到里面亲身体验了。我知道,奶奶的一个大心事总算落地了。
奶奶、爷爷陆续走了,他们就埋在了那块墓地里,我只是下葬时去过一次,那位置就在奶奶上坟的坟头脚下,他们终于永远去陪伴自己的爹娘了。记得堂姐说过我,说那坟地是我们家的,将来我也要埋在那里,我问她,你呢?她说她不会埋在这里,她要埋在婆家的坟地里。我那时还纳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埋在一起?
又过了很多年,婶子也走了,和叔叔合葬在一起,不知道他们相隔三十多年相见,是哭还是笑?反正我的心里很难受。堂姐和堂弟都离开了故土,老家的房子也卖了,现在的故乡,除了那山坡上的坟茔让我们牵挂,那村子里已经没有几个至亲的亲戚了。
屈指算来,光阴似箭,五十多年流逝,带走了熟悉的亲人,淡漠了对故乡的留恋。老父亲已经九十多岁了,我们已经给他在石家庄买好了墓地,虽然他没有交待过后事,但是不可能去陪伴他的父母了。
小时候听爷爷讲,我们家族最早应该不是汉族,属于鞑子之类的,现在的姓氏是赐姓。爷爷说过多次,我们不是汉族,汉族是南蛮子。我们村里的人长相和周围村还是有区别的,个子高大,蒜头鼻子,方脸,双眼皮,卷毛,很有少数特征。我去西藏的时候,呆的时间长了,人就晒黑了,去理发馆理发,理发的看我一头卷毛,就以为我是藏族人。估计都是匈奴人的后裔。因为历史上东匈奴投降汉朝后,被赐姓刘。
我爷爷、我父亲都是大高个子,我母亲是天津人,个子低,所以我们兄弟的个子也低了。但是我们下一代个子又高了,我侄子都1.86。都是脸方下颚宽,女人也是。
堂姐前几年也走了,既没有埋在我们家的墓地,也没有埋在她婆家的墓地,而是火化后,儿女们把她的骨灰盒放在了公墓里。
当我洗漱后对镜一瞥时,皱纹和白发不知不觉间又增多了不少,我想,自己的时间也会很快失去的。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回爷爷奶奶的坟前祭拜一次,像奶奶过去一样,盘腿坐在坟前,给爷爷点一支烟,虽然他生前喜欢叼着一根长烟袋锅;给奶奶倒上一杯酒,虽然她生前从不喝酒。也能静下心来,给他们念叨我的思念之情。纸钱也要烧的,我知道是迷信,可万一因为我不烧,使他们依然生活在缺吃少穿的贫困里,那我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呢?
仔细想想,让人牵心挂肚的故乡,就是因为有血脉挚爱的亲人,如果没有了他们,这故乡真的会淡漠下来,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的孩子还隐约记得老爷爷、老奶奶,而她的孩子已经对故乡一无所知了。就连我至亲堂姐和堂弟的孩子他们都没有见过面,甚至戏言,就是在大街上吵架也不知道是亲戚。
亲不过三代,真对!
最后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们家的祖坟没有和大家族的祖坟埋在一起。因为墓地一般不过五代,超过五代就要另选新址,单立门户了。加之我的前代先人不是长子,所以就搬到了这个山坡上。
我知道那坟地里是给我留了一个位置的,但是估计将来回不去了,因为我做不了主,随儿女的便吧。来过,我知道,走了,他们知道,至于三代之后,爱咋咋地吧!
故乡像梦一样,也会渐渐模糊,渐行渐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