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2-21 09:22 编辑
《红楼梦》里,喜欢的女儿很多,例如黛玉、晴雯、香菱等。想起香菱, 便想起她的名字变迁,也想起跟名字有关的其他人。例如艾青笔下的“大堰河”,她是他的保姆,也算养娘吧,他对她充满感恩、感念和悲悯,她却连名字都没有。例如鲁迅笔下的“长妈妈”,其实她跟“阿长”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是顶了别人的工缺,所以便连名字也顶了。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女子,大多是没有名字的,在娘家只有族名的从属,这个氏、那个氏的,出嫁后照样没名字,只在原有的族名前冠以夫家的姓,于是乎一目了然——张王氏,代表:张家娶的这个媳妇,原本是王家的女儿。
我曾经不无悲怆地想:那些无辜被休的女子,是否要恢复娘家的某氏?又或者背着屈辱过一生?竟不敢多深究下去,只得内心里替她们苍凉着,并无比苍凉。
这不是陶潜自诩“不慕荣利”而自命“五柳先生”的清高脱俗,也不是宝玉哥哥喊仙葩妹妹“颦儿”的满怀宠溺,而是身份卑微地位低下到名字只剩下了代号,别人压根不在意自能随意拟定或篡改。而这些粗糙的随意里,又以香菱的被命名显得尤为孤零——她先是失去了家,再又失去了自由,就连名字也不属于她——是个人,就能修改:名字,连同她的命运。
香菱,原名甄英莲,红学研究者认为,该是“真应怜”的谐音。不管怎么说,她似乎比很多女子幸运了,起码她有专属的姓名吧?但事实上呢,这个“莲”字、“菱”字,似乎都暗示了她的命运:随波逐流、任意东西,终究无所依托。四川乡下,我们有句话,最能概括香菱这类女子:丢到土中土里生,丢到灰中灰里长。
他们说,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打碎了,呈现在众人眼前。有时想想,红楼作者深谙个中道理,在香菱这个人物的走笔上真够残忍。他着力塑造了她:烂漫、纯美,娇憨、可爱,未受尘世沾染,空灵、洁净,若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却又肆无忌惮摧毁了她:她命运多舛,四岁就被拐走,十二、三岁时,被一身二卖,成了强权的牺牲品——不得已做了薛蟠的侍妾,从此身陷泥沼,不单无人怜惜,还遭正妻忌恨、欺凌,终究悲惨死去。
掩卷沉思,若曹雪芹能够写完,在落笔让她死去之时,他会伏在“红楼”上恸哭的吧?以宝玉的心性替代曹哥哥而言,哪个红楼女儿不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呢?他却无能、无力让她们存活,眼睁睁把女儿们推向死亡的陷坑:一步,一步,又一步;一个,一个,又一个。我想,这位跃出纸面的宝玉哥哥,他的疼痛和折磨,又何曾亚于读者的颓废?
作为最早出场的红楼女儿,香菱生得“粉妆玉琢”,眉心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更是平添许多乖觉可喜。父亲甄士隐,是本地望族,秉性恬淡,母亲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她又是家里的独女——这该是多幸福、温暖的存在啊。谁也料想不到,曹雪芹要安排“英莲”成为薄命女,脱离莲座做一株浮萍,由“香菱”到“秋菱”的飘散零碎里,该是怎样寥落凄惨之景?
若是四岁那年的元宵佳节,她竟没有被拐呢?又或者十二、三岁时,拐子没有一身两卖呢?就算一身两卖,薛蟠那呆霸王不欺男霸女呢?就算薛蟠为非作歹,贾雨村竟念及恩公情意,搭救英莲于水深火热中呢?就算她做了卑微的侍妾,竟获得了薛蟠的怜惜呢?就算他不懂怜惜她,所娶正妻并不狠毒呢?
……所有这些“假设”,都是一厢情愿,就连曹雪芹自己,也得服从残酷的现实——而这现实是:护官符的狰狞存在,沆瀣一气的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家族关联,飞扬跋扈的恣肆做派……颠倒沉浮里谁还能做自己的主?
英莲的命运也就注定了,红楼有判词如是:娇生惯养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第一句指甄英莲幼年时代,也曾享受过的家庭欢悦,当然,更是癞头和尚嘲笑英莲父母的;第二句开始,便是英莲的变故缘于雪(谐音:薛)嘶嘶,成为一朵无所依托的菱花。三、四句是写英莲被拐,甄家败落于大火,一切烟消云散。
英莲被命运推着,踉跄向前,而葫芦庙是转折点。葫芦僧因了“护官符”,怂恿贾雨村昧着良心,将英莲判给了薛蟠。英莲因此有了第二个名字:香菱。名字是小姑子宝钗取的,因为她不过是侍妾身份,由正主儿赐名似乎天经地义——这个女子也因了更名“香菱”,除了一颗纯美的女儿心,英莲便真正成了无主物:无所谓来源、无所谓过程、也无所谓终结,所幸还能保留一缕“清香”,呈现个性里的灵秀和静美。正如香菱自述: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跟随宝钗进入大观园,该是她生命里相对快乐的一段时光,见识其他红楼女儿们的风韵才华,并凸显自身的气韵和聪颖。其中以“香菱学诗”的场景描画,最为集中。宝钗的拒绝教授,黛玉的悉心指导,香菱的痴迷沉醉,性情彰显处令人感慨。
香菱,何等聪慧、勤奋的女子,曹哥哥要安排她进大观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就连宝玉也评价:“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香菱成功的学诗,足见她天生禀赋和优雅底蕴,也可见她对学问的情痴和向往,慢慢翻阅细节,不免触目感动: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摘自原文.第二次成文】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摘自原文.第三次成文】
学诗如此,苦心孤诣,自是精血诚聚,连梦里也能得吟月八句。当然,这一次的梦中所得,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认可。香菱到底不是俗人家的女儿,她有着书香人家的清雅底蕴。也当得起这个“香菱”的“香”字:气韵悠长,知性雅致,清新脱俗。
到这里,想起她所对应的秦可卿来。周瑞家的说香菱“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两个女子自是有许多的相似处:同样的袅娜纤巧,同样的温柔安静,同样的纯净空灵。就连命运,也如斯相似:出身虽高却薄命沦陷,身处泥沼还清净纯粹,但污浊的俗世,又怎能保持纯美女儿心呢?秦可卿与公公暧昧,却不令人厌憎、鄙夷,究其本质非她淫贱下流、自甘堕落,原是她不谙世事之故。
秦可卿的不谙世事、风流妖娆,使她卷入与公公的不伦之恋,而遭受焦大这类奴才唾骂,终究不堪其辱、积郁于心;香菱的不谙世事,则为之带来灭顶之灾,薛蟠原本就混账,对香菱全不怜惜,致使她终究香消玉殒。
薛蟠要娶正妻了,香菱欢喜着忙碌,还发自内心说“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这是怎样浑融天真、全无心机的女子?她信一切美好,她从不怀疑别人。就连宝玉提醒说替她“耽心虑后”,香菱也还生了宝玉的气,将宝玉奚落了几句。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对全不珍惜她的那个男人,她却是付出了全部情痴,薛蟠在外寻花问柳被人打得半死,香菱哭得眼睛都肿了——这种无欲无求、至清至纯的爱,薛蟠怎么就能视若无睹呢?
老实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没法子喜欢香菱:基本好赖不分,正常判断力都没有,活该被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吞噬。但无端端的,却又对她满怀悲悯:都说怀璧其罪,她白璧无瑕、与世无争,又罪从何来,却落得惨死的命运?
香菱的命运再次转折:飞扬跋扈的夏金桂进门了,对薛家所给的下马威是,先拿香菱开刀,对宝钗所取的名字“香菱”找茬。于是乎,“香菱”变成了“秋菱”。这仅仅是名字的变迁吗?若说“香菱”还能保留一份清香、雅韵的话,“秋菱”的寓意再明显不过了,有诗为证:“路人菱湖探菱花,夜开昼合故性寒”、“ 丛丛菱叶随波起,朵朵菱花背日开”、“菱儿个个相依生,秋水有情终觉冷”。
夏金桂的登台亮相,集毒妇、悍妇、妒妇于一身,香菱(现名秋菱)也就步上了死阴的幽谷。无论是否高鹗去续写,也不论怎么写,秋菱终究是再无生路。或许多苟延残喘些时日,又或者换一种死法,但毕竟是必死无疑了。
金桂未曾来时,她作为香菱虽然不幸,还能简单快乐存活,无欲无求、自得其乐;金桂来了,她成为了凄苦的秋菱,精神与肉体的折磨接踵而至,就连薛蟠也受了挑唆,抓了门闩毒打于她,可怜一个纯净、明澈的弱质女流,竟是要活生生被断送了。有红楼诗句:根并荷花一径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红楼》第八十回,秋菱已是: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至于她怎么死的,似乎反而不重要了。总而言之,这个娇憨、天真、惹人怜爱的女子,在饱受风刀霜剑之后,终将在清冷里孑然凋零——这大约便是“秋菱”的寓意了?!
由“英莲”到“香菱”,她虽失去了根基,到底还能安然静香;由“香菱”再到“秋菱”,便连这沁香也失却了,唯在凄风苦雨里艰辛挣扎,并渐趋湮没……
——一个女子于俗世里的颠倒沉浮,透过名字的变迁便可窥见,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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