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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周《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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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之南,大河静默,乌云漫天驻。
眼看十年未降那雪就要来。然他先到一步。
雪前夜降临,纯洁,却至寒的品性。小宗师不知道,今后他行走于路途上,连看风景的眼都是冷的。
诚然,也会笑。只是笑的时候,心是冷的。
母当然不知小宗师已经到来。摸摸脸,他仰首一笑,乖顺的神色掩藏了霜。
其实也无所谓掩藏。那寒意入了骨,平常女子,看不穿。
小宗师却在此刻踏出第一步,他要行走于世。
只是这世上走一遭,哪是这般容易的?三步未满,跌了一跤。
大千世界动了一下,却无人知晓。像在告诫他:此生不顺呐。
另一个平常女子见了生怜,抱进怀里俯颜挨了挨。然后递与母。
小宗师不哭不语,挣扎着要下来。
这次走得委实稳妥。不想走到第三步,他停了停,又摔了下去。
一个太爷路过,蹒跚着来拉他。不拉还真真不知道——他那一摔,自己成全的。
我要母来拉,尔等走远些!
一摔瞒过海,一语惊破天。
太爷大摇满是诗书的头颅道:此子他日堕为恶人倒罢了,如若不然,当为小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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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时光。
人世识得他时,宗师已老。
有女子爱他、怜他,又知他。捧了他的脸定定看。叹一声:这幅容颜好,年轻着,似画儿里出来的,又到梦里去了。
他微笑,心里有些许冰凌碎掉的声响,化成水,入了血脉便暖了。却说:心爱,其实已经老了。
不过二十春秋,就能老了一缕魂么。世人不解。
而她懂。一颗清泪掉下来,他去接,指间一凉,碎落在地上。
烟火人间,迷蒙的会遮眼,滚热的会灼脸。精纯如小宗师,却也是凡胎肉身。一路前行,左冲右突。不曾跌倒,但代价是伤痕累累。
一个不曾跌倒的,又哪儿来的伤痕?内伤,是看不见的。
世是俗世,风景却好。
她们有的行色匆匆间忽然一回眸,有的袅袅婷婷时旋即便远走。
小宗师看在眼里,诸相打心坎儿过,他心里疼了一下。说:乱花渐欲迷人眼。
心里窜出来的,却是自身小时候的模样。
那小人儿站在自己面前,抬头看他,形色乖顺。
他俯首对望良久。心生怜惜,张了细瘦的指去触抚人儿的脸时,不见了,倒是捡了一片风中过来的绿叶。
放在手心一看,却是枯的。难道,我看错了?自问一句后,小宗师慢慢闭上湿透了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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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汉时关。
不论在红尘里还是睡梦中,小宗师都没想过要去曾经的咸阳古道走走,因那里音尘早就绝了。
去到那里,心会成灰。
但迷梦难料。走着走着就发觉己身在皓辉下的断壁残垣旁。
小宗师对自己说,我要回去,要回到那滚滚红尘里。还未走,就听到了哭声。
点点滴滴的啜泣从塌了半体的长城脚下传来。他走过去,又觉晓哭声到了长城后面去了。
小宗师稍有不甘,三两步翻过倾塌的砖块。
登城往下一看,无头铁甲三十万,掌戟持剑,延绵到天边。
大秦的王旗,大汉的龙旗,不一而足,像经幡一样飘荡。
无数的妇人,身着江山各代的衣裳,穿梭在其间,给这些定格在时光中的男人安顿纸糊的头颅。
纸上容颜,勾乌描红,那是戏里英雄的模样。
她们举止温柔,形容悲切。间或有哭泣般的吟唱:
勿思勿思
江山筵席
宁伺宁伺
君不孤离
小宗师惊醒过来,感到头痛欲裂。回身向窗,不知道哪个朝代的月光挤了进来,摔碎在冰冷的地面上。
已经无法入睡。小宗师打了个喷嚏,双目红得像匈奴人驰骋的草原上的兔眼。
坐在洒满月光的桌前,翻开发黄书卷,尘埃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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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宗师真的老了。
为他掉泪,懂他的女子,她们笑意盈盈地来过,最后却都悄无声息地走了。
女子们仰慕他,给他无数真心意的赞叹。你是一个让人无限惊异的人。
她们也安慰他,给他最温柔的怀。你是一个令人心疼的人。
她们更会爱他,让他的肉身跟灵魂得到最美好的安放与休憩。
我如此爱你,你可知道。她们说。
只是,她们终还是悄然离去,留下他孤身一人。
宿命般的陪伴与离开。
烈酒穿喉,肝肠尽断,当年仰面乖顺微笑的小宗师一夜白头。
倒是眼里的霜已经散尽,随风而逝。
心爱、心爱。小宗师有时会错觉,感觉女子们尚在旁侧,轻声呼唤。
他说我有些冷,且有些饿。
原来,还是个可怜的人儿。连风都没心思应他。只有月亮在瞧他,用的是五千年不变的表情。
我看不到一切了,尤其那些风景。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盲。不知道她们可还好。
你眼睛肯定瞎了。一个孩童来听他讲列国志的时候说。
孩子的理由甚是简单:你看你的书,灰尘都那么厚了。
小宗师笑了笑,好久没裁的胡子跟着黯淡的皮肉舞蹈。都送给你可好?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完伸出皱巴巴的手就去抚孩童的脸,一如触碰旧世前尘。
孩童脑袋一偏,一猫身子逃开了。边跑边说,我去叫姐姐来跟我搬。
小人儿可不要他摸。嫌他手污。更惧他怪——什么都看不见却怎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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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姐哭得好伤心。
她比孩童还喜欢听小宗师讲书,可惜父惜子疏女,不允她出门。这次一听可以到小宗师家里搬书,她费力的把他揽进怀里甩了三圈。孩童跟她一样开心地笑,挣红了小脸。
小宗师去了。
一炷香不到的光景。刚还在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杯茶摔在旁边,点点碧翠随他那般,彻底黯掉了。
小宗师斜躺在地,无数的书散落在他身上。不知,小宗师是否知道,俗世的风景那般好,到头来还是他翻阅一生的书给了他最后的拥抱。
世人更不知道,小宗师学贯古今,天下无敌。
不过是一生似乎不想多言一字,虚名于是都降临在了无关的世人身上了。
小宗师在很远的地方,很久的时光里看着他们,微笑不语。
小宗师至寒的孤独是那年的雪给的,雪会融化,而孤独却是一生的事。对此,他一开始就已经无能为力。
他经常看到往初的自己,而后惊异非常。于是会在滚滚红尘里对自己发问——
你为什么要降临
如此年轻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将去何方
问完,转身离开。留下一个乖顺的人儿望着他的背影甜甜的笑。
却没有一句回答。
其实,其实没人知道小宗师到底活在了哪段时光、哪场俗世。
其实。
其实最后还有一些无人知晓的。
比如小宗师毕生不过三愿:其一,渴望爱情;其二,求索知识;其三,悲悯吾辈之无尽苦难。
又比如,爱情走了,小宗师会暗自流泪。
而爱情来了,他也会——因为他疼。
无关悲喜。
-【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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