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4-11-2 21:55 编辑
鲁 二
当人们吃过晚饭时,鲁二灶孔上的篝火才燃起来。于是,桥孔下便亮出一片昏暗的光。
鲁二的灶,其实只算一个挖在地上的坑罢了,炉桥上支着三根铁棍子。鲁二在这灶上一烧便是十九个春秋。
篝火燃起来,桥下便暴露出一片惨淡的场景。一些堆积在四周的木头、废铁和塑料瓶,都在那张搭建的小床旁散落着。到这个情形,鲁二就会叫收破难的把它收走。
鲁二手头换得点小钱,买一些米油酱醋回来,只是不等它们吃完,鲁二床边又堆积起了一些新的破烂。
篝火大了,三根铁棍下吊着的锅里开始冒出热气,飘出鱼香。炉桥旁还有一口小锅,是鲁二蒸的米饭。
每天鲁二都在看不见太阳的时候收工,然后把船靠了码头,把打捞的鱼虾拿来做饭。鲁二的锅里常会有鱼,今天就烧了两条红眼棒,听说这是嘉陵江上一种味道鲜美富有营养的鱼。
鲁二不是每天都能捞上这种鱼,捞这种鱼要碰运气,还有就是打渔人家漏网后被鲁二捡着的。
鲁二就这样在江岸十几里的水路里忙活着,捡那些被人扔掉的破难和被江水冲来的木头,这些东西都可以换成钱。鲁二一边捡破烂,一边也把这带的杂物收拾干净,去江里打打鱼,维系自己的生活。这里有小朋友叫他鲁大爷,有轻年人叫他犀利哥,但更多的人叫他疯子鲁。鲁二不打人骂人,不愿与人说话。所以,疯子鲁也只是大家背地里叫的。
鲁二不说话,是因为他内心只想宁静。
我不见鲁二已有一些日子。
腊月初八的夜,我吃过腊八饭,忽然便想到鲁二,他还在那吗?于是,我决定到江边看看,因为我听人说过,每到节日时,他的母亲都会来,给他拿些吃的和穿的。
我远远的就看见了那堆熟悉的篝火,但我也只是看着,并不走近。那堆篝火旁,有个老人,篝火的光映着她银白的发,我想这大概就是鲁二妈吧。我见她和鲁二说着话,鲁二却很少的回答,时间不长,她便离开了。
我好奇的赶上老人,见老人脸上满是慈祥和无助。那是?老人说我儿。然后,老人哎的叹口气。我没再问,看着老人蹒跚的移过江岸这条黑色的马路。
腊月八,吃腊八。
冷天里,江风不疾不徐的吹,我想鲁二妈的心像腊月天样寒吧。
我再回到桥下时,仿佛篝火暗了,我还是远远的看着,不想去与他说话,我在他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过去曾和他有过说话,但他很烦,更不愿答话,我想他烦人去打搅他罢。所以,这次我也只是看着,看着他和四周的景象。
江水在脚下,被篝火映出一片清冷的光。
鲁二收拾完锅碗,把母亲拿来的东西放进木堆的小屋里,便去睡觉了。篝火更暗了,只有木炭映出的微微的光,这所谓的小屋,也就是一张床铺和四周散落的破烂。床靠近桥孔,用塑料油纸搭着。一些大块的木头挡在床的北面,把北来的冷风挡开,桥下便回旋出一些滞留的气和木炭的余温,让夜晚少了寒凉。那小屋的铺上有厚厚的草垫,被子也还严实,不至于让鲁二在深冬冻着。这十多年来,鲁二这样睡觉,也不见鲁二病过,也许鲁二病了,没人知晓,便不知病了。清晨只见鲁二仍然划着小船走在江上,人们就知道鲁二新的一天开始了。
听人说以前过节的时候,是两位老人来看鲁二,后来就一个了,那一个定然是鲁二他爹,他爹病了还是离开了,不知道,好多年没见了。鲁二心知道吗?
鲁二妈看来也八十多了。哪一天,鲁二妈也不来了,鲁二知道吗?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想鲁二一定是有感知的,只是不便被人察觉。但鲁二母亲的感知一定是浓浓的、苦苦的,直到不能感知为止。
感知的一边是茫然,一边是苦楚。
鲁二十多年来,对自己这样生活也许并无多大记忆,而为他这样生活知痛的母亲的一声叹,却包含了太多的无助。鲁二不知,如果鲁二知了,鲁二便不是疯子鲁了。
鲁二前年多了两条小船,是一户打渔人家改行后送了他的。一条小一点没有敞篷,一条大一点有敞篷。有篷的船便用来晚上睡觉,没敞篷的船便用来打渔。
江面涨水时,鲁二就从陆地搬到船上。那条没敞篷的船,鲁二还用来捞江面漂流的木头。
现在鲁二有了桥下水上两个场所,鲁二的劳动也开始从陆地向江上转移,或陆地江上兼顾着。
听说鲁二的父母是教师,鲁二也曾读过大学,在大学里还是校草级人物,足球场上的王子。
鲁二有双迷人的眼睛和一只鹰勾鼻子,国字脸,横练般的肌肉,陆战队员的身板。想当年,必是万人迷。然而,鲁二最终到了桥下。
鲁二为什么到了桥下,哪一年,哪一天的事,没人知道,总之他来了。
我想他定是在一个突然异样的时候来的,而那个异样的时候便一直持续到今。可以宽慰的是,鲁二什么都忘了,不,是已然的忘了。那些过往的事,与他剥离,甚至,是用一切方式都不能回复的剥离。
鲁二有正常人的劳作,呆这里久了,染上了流浪汉本色。那双海军陆战队鞋配上一件黄中带黑的军大衣,走在江边,被江风把头发胡乱的吹着,又像金庸笔下的一个大侠。那顶篾编的草帽,看来酷酷的。有人说他50了,有人说他60了,他不作声,显得高深莫测似的。那蓬乱的头发上却没有一丝白发,他是这样的无忧的鲁二。
夏季来临时,那身古铜色的皮肤让人着迷,不时有女人窃窃窥看。但鲁二却浑然的目空着一切。
嘉陵江大桥,像个少妇,横卧在江的东西。那些桥上新安的荧光灯,像少妇身上华丽的饰物,凸显出一些虚无的繁华,在夜晚闪出迷醉的光芒。
鲁二只在他的桥下这一带活动,绝不去拦江大堤以外,越过那条诱惑的黑色马路。那条马路的一边,便是城市。 城市的灯红酒绿跳动着前所未有的浮华,一些人为编织的梦境在浮华中腐蚀着魂灵。所以,鲁二害怕走过那条黑色的马路,他甚至不削看上一眼。
鲁二妈盼鲁二回到身边,想他重新成为城市人。
她不知道鲁二怎么了。鲁二妈跟所有人的感觉一样,鲁二为啥一下就疯了呢?
祸兮福兮。
只有鲁二自己知道,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
这样的安排,细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鲁二正常了,只不过成为这座城市里浮躁人群中的一个。他这样不知苦,不知痴,不知朋,不知友,不知过去,不知现在,不知未来,不知美色,不知仇怨,不知伤痛,不知疾苦,难道不是一种高境界吗?
太阳初升时,鲁二划着小船,冲开还没散去的江雾,驶向远边。船儿经过的地方,不时惊起一些野鸭噗噗的飞闪。那些沙洲上的芦苇在阳光下泛出金黄,裸露在一片潮湿的沙滩上,沿小岛弯出一条弧形的画面。
鲁二走上岛,把布下的鱼笼子拉起来,捉出里面正在爬行和跳跃的螃蟹鱼虾,中午时分,鲁二从江心划船回到桥下。有时满载而归,有时一无所获,他都准时回到桥下做饭,吃过饭后,又沿江边捡那些可以换钱的破烂,到下午五时,再上船去,寻一些渔民漏网的鱼,直到太阳落山归来。
听人说十多年来,鲁二救过许多人命。有不会水的,有不慎掉下河的,有晚间跳江自杀的。鲁二把人救上来,也不说话,像从江里捞起一根木头似的,然后放在岸上就走开了。也有他没捞上来的,他会自言自语的说,没捞上来你莫怪我,捞上来你莫谢我。鲁二即是这样的鲁二。
鲁二的人好像已不在现实。他和江岸的石头、沙滩、水草、芦苇、野鸭、白露、溶为一体;他和江水、雾霾、河风、空气、阳光、夜下的蛐蛐和蛙虫,以及风起的沙沙声,溶为一体。
当这座城市的楼房、汽车,变得黯然,浮华变成浮躁。鲁二的世界,却依然地鲜活着、朴实着、生动着,每天的太阳都会照着鲁二新的一天,与日月一起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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