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家乡的鸟还多。我爱鸟,也喜欢养鸟。在那时的日日月月,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我常常有鸟养。可以说,童年和少年之路,是养鸟伴随我一起走过的。不养鸟的日子,好象是很少很少。以致,年过半百,依然喜爱鸟。它让我对生命有了一番实实在在的感受。
我养过的鸟,有叫上名的,如百灵、鹌鹑、沙鸡、山雀、画眉、鸽子、黄鹂、河鸡,甚至麻雀。也有叫不上名的,它们可爱的身形,至今犹存记忆。我养的鸟,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季节不同,鸟不同。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鸟。山雀、鸽子、麻雀一年四季常有。像鹌鹑,画眉,黄鹂之类,一到天寒的季节,不知飞向何方,踪影不见。这些鸟还娇弱,受不得制约,难随和,养不了几天。不过,我养的鸟,多数是极平常的,土生土长的,受得饥寒和熬磨,有忍性,无讲究,简单好伺候。不亮丽、不高雅、也不乖巧,浑身还散发着一股土腥味。我也并不计较。
鸟,是有灵性的。我养过一只鸽子,青灰色。别人送的。一只,它两只翅膀的长翎,被我各剪去一大截。限制了它翱翔的本领。只好依赖又粗又短的两条腿,在地面上蹿来蹿去。啄我投给得食料,住我为它修造的巢。食宿无忧。两只圆溜溜的黑豆似的眼,闪着温柔的光,不见一点怯生。养了一些日子,只要我一叫,“噜噜噜噜——”它就会迅速地蹿到我跟前,哪怕离我有些距离,也毫不迟疑,径直而至。有时,我放学回到家,一进院门,若不见它身影,只要一叫,它总会一下子冒出来,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竟会看不见出自哪旮旯;此时让人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感觉到鸟的灵性、和人的亲密无间,像是我的伙伴。鸟也是这样感觉的吗?我那时是没有想过的,也是压根儿不会去想鸟的感觉的。只要自己的感觉好。
这只鸽子,我养了它大约春、夏、秋三季多一点,入冬的一个夜里,这只鸽子未能躲过天敌突来的劫难。灾难降临,委身待毙。早上天亮,天天眼见鸽子夜宿的那块地儿,空空的,鸽子不见了,我心底一震,顿觉不祥。再看,地面上,零落着一些羽毛。这情景告诉我:我的所养,已经是小兽的美味了。不,也许是填充了它们的饥肠,也许是满足了它们杀生的天性。反正,我养的鸽子,我可怜的鸽子,没有了,永远的没有了。可恶,我非得抓到残害我鸽子的禽兽:野猫——、黄鼠狼——。碎尸万段,抓不到不罢休,坚决要为我的鸽子报仇雪恨。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激烈的壮怀,豪迈的斗志,只是愤激之词,说说而已。事实:鸽子闪烁着蓝光的青灰色的羽毛,两只圆溜溜的黑豆似的眼睛,两条又粗又短的溜溜蹿的腿足,一副温顺随和的情性,一声声“咕咕”的清爽的音叫,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磨灭不掉。时过四十多年,偶或记起,历历在目,如响耳畔。而它鲜活的身影,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的生活中,就永远的消失了。历经惨痛,引起我对这只鸽子生命非自然陨灭思考:荼毒生灵的罪孽,该是垂涎食肉的小兽,还是以爱的名义养鸟的人来承担。我又不敢也不好意思往深里追究。之后,我没有再养过鸟。
世上的事,有时说怪也真怪。
前年,读小学的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飞不动的鸽子,一只翅膀受了重伤,儿子就捉回了家,也是灰青色的。儿子撩开鸽子翅膀,指给我看。翅膀下面,一片血肉模糊。翅膀和身子瑟瑟发抖。儿子有些怜悯,向我求教,该怎么救治。我安慰道,伤不重,翅骨虽折,皮肉损伤,但无须就医,动物有很强的免疫力。它自己会慢慢好的。只须人好好的照料,如此如此。儿子跟前,我竭力显示着自己的渊博、老练,甚至沉着。安慰了儿子后,便得安抚鸽子。
鸽子,喂养所需的饲料,家里没有,买;栖息所需的巢,合适的没有,建。救死扶伤,一切就绪。俨然,家如添丁。
儿子寡言,手也不勤。照顾鸽子的任务,自然是我和妻子的了。
一日三餐,定时定量,粗细搭配,精心呵护。鸽子身体显著恢复,那只耷拉的翅膀,收敛起来;更不象初来时,整天呆呆的不动,蜷缩在某个角落,而是,常常在院子里蹿来蹿去,跳上跳下,活泼多了,看不出一点受过伤的迹象。鸽子的天性是群居,为了打发寂寞,它竟然与已有几年籍贯的小毛狗玩在一起,。在院子里,时而一前一后,转来转去的兜圈子;时而相互对峙,奔来奔去的嬉戏,禽兽相悦,和平共处。我和妻子满怀的成就感,喜形于色。
一天,妻子在吃饭时,笑着说道,鸽子的伤情好多了,也养肥了,该宰了;不然,说不定哪天会飞走的,那就白养了。话音未落,儿子已一脸的不快,与此同时,硬硬地回应了他妈妈一句:馋猫,就懂得吃。听这话,是有点儿让人如鲠在喉,儿子怎么这样的倔,然而,我和妻子,谁也没嗔怪儿子一点儿,反而是不约而同地笑了。儿子也笑了。全家皆笑了。
从此,天天下班,我回家的第一眼,就是搜索鸽子的身影。希望它还在,担心它飞去,或者不辞而别。一天天的过去,不知是那天,鸽子伸开了翅膀,反复抖动。时不时的来个短距离的低飞。此时,我的心就有些忐忑,生出些许疑虑:照料鸽子的意义何在。鸽子,渐渐地恢复着它的原生态,它的神态、力量还有不安,明显地告诉我 :它终究是不属于这小天地,不会在我这院子里,孤寂地住下去的。它有它的世界。我也设想着某一天突然鸽子远走高飞,我该怎样地去表现我的豁达,我该怎样抚慰家人受伤的心灵。我该怎样解释鸽子飞去的含义,努力夯实着我的全部心理准备。
后来的一段日子,鸽子不顾一切,总是摆弄着同样的动作:提腿、展翅、低飞。天天如此,又好象并非有将要离开我们的意思。离开遇到它抱它回家施救它的儿子;离开悉心照料过它的家人;离开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养过伤的地方;离开这片充满温煦的小天地。我心底生长出了一种侥幸:半年的相处、呵护,也许鸽子跟我们有感情了。鸽子是有灵性的。它不会舍弃我们,离开这个温馨的大家庭。
想总归是想,何况只是人的一厢情愿,鸽子怎么思想,有谁能知晓。毕竟最终会有事实佐证。
这天中午,阳光灿烂,微风和煦,院子里一片明丽。我们全家,有说有笑,鸽子在我们面前,扭动着轻盈而袅娜的身姿,摇头晃脑,举颈提胸,啄羽抹喙,好神气,好兴奋。就好象是想和我们展示什么似的。倏地,鸽子展开了它得体的双翅,哗啦啦地向上跃起,。飞离地面,飞出院子,飞出小天地,稍作空中盘旋,然后,直向东方蓝天深处飞去,渐渐融化于碧蓝的天空里。
我们一家人:我和我妻子、儿子,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各人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手拉手,说笑着,回到屋里……
以后的日月,谁也没再提一句鸽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