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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娃这辈子总遭遇倒霉事,乡人归结为生不逢时。他也如此抱怨,天生一人,既定一命,谁能跟天斗?
牛娃生在9月中旬。快满7岁时该上学了,正遇上严卡“年龄关”,他因几天的时间差被挡在了校外,眼巴巴看着同龄人背着小书包招摇。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年,满以为可顺利入学了,孰料学校又严把“入学关”,面试不合格者全数退回。父母千叮万嘱,殷切期盼把他送进学校,谁知十几分钟后,他眼泪汪汪被退了回来。原来他面试错误百出,人家坚决不收留,怀疑他弱智:
老师拿算盘要他指着珠子数,他数1、2、3、4后,立马就跳到了9。老师皱眉头要他重新再数,他吓得红了小脸,颤抖着声音去数,还是跟上次一样。老师沉着脸换问题:你多大了?他惶恐回答:8岁。你爸呢,他多大?老师好似随意再问。7岁——牛娃太紧张了,从没遇过这阵势,脱口把27岁说成了7岁。老师好气又好笑就紧追了一句:那你爸大还是你大?牛娃搞不懂老师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偷瞄高高在上露出愠色的脸,找不出人家可能要的答案,紧张得不断用右脚丫踩搓左脚板。你跟你爸,到底谁大?老师不耐烦了,声音突兀拔高许多。牛娃吃了一吓,蹦出一句:我大。
牛娃就被退回家里。父母长吁短叹。原来他家经营代销店,算盘这古老计数器,他耳濡目染太熟悉,知道上档珠子代表“5”,下档珠子才实打实代表“1”。怨谁呢?就算这问题能伸冤,但父亲年龄答得太离谱,尤其答他比父亲还大却不可原谅。
牛娃又在家里耽搁了一年,终于等到没任何关卡了,他也顺利入学接受启蒙教育,只比同班同学大了两三岁。人家大都戏称他绰号:傻大个儿。他也唔唔应答,全无恼怨。
牛娃其实并不弱智,他的成绩排在中等,算是班上很“乖”的学生之一。排排坐,听话、懂事,大人们这么要求,老师们也这么管理。他历来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一步,老师们认识他的个头,却易忽略他名字,常把他跟别的孩子混淆着招呼。
无波无澜读到小学5年级,正遇到改革试点到校,原来的5年制小学教育变成了6年制,他父母虽然很不情愿接受却也没办法。牛娃进入初中已经15岁了,尽管在老师们眼里他无足轻重,但父母却还是将满腔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要知他是考进初中为数不多的乡下孩子之一。
中考场上,乡村孩子再淘汰了绝大部分回家,牛娃却出人意料的没有落第,父母的期望与日俱增,想尽办法挣钱。包括开荒种菜,捡拾垃圾等等,说要筹够牛娃大学的费用。牛娃就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按部就班开始了三点一线的高中生活:教室——食堂——宿舍。
到高二上半期结束,许是学业加重还是其他啥缘由,牛娃的学习大幅度下滑。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升降之间本也正常,谁能保证永不滑坡呢?但对于牛娃父母而言,那无疑是平地惊雷了。联想到儿子的年龄,他们连问带逼,要儿子找出成绩滑坡的思想根源。牛娃当时已20岁,在早婚成风的乡村早该是成家的岁数了。
牛娃说不清学习不好的根由,被生生逼问了一个假期,炮制出的任何答案都不能令父母满意。最后灵光乍现,一个念头晃荡,就随口而出:是芳吧?她大概是喜欢我呢。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答语,原是牛娃万般无奈下敷衍的托辞。想不到父母惊慌失措,进而大动干戈起来。他们赶紧找到牛娃的班主任,并强烈要求与那叫芳的女子面谈,誓要阻止儿子被诱惑、被勾搭。
结末是那叫芳的女孩嚎啕痛哭,满脸比窦娥还冤的受辱表情,把原本紧挨牛娃的座位搬到教室最后去了。跟芳来往密切的女孩叫燕,性格素来泼辣,做事干脆利落,最好打抱不平。实在看不下去了,把牛娃堵在教室里大骂一顿:妈的,你还是不是男人?跟你说几句话就是喜欢你,你他妈的国宝啊?你心里没鬼,成绩就下降了?动不动抬父母出来压人,窝囊废!
话虽粗俗,道理却直。凶神恶煞、唾沫子翻飞的燕成为大家伙儿眼里的巾帼英雄,牛娃缩着脖子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恐触动了众怒:芳本就很受人喜欢,温婉、漂亮、学习好,此刻哭成梨花带泪的人儿,任谁都得心酸、心疼了。
风波渐渐消停,牛娃不再是众矢之的了,但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尤其是女孩子们。男生们为表明立场,也尽可能跟他划清界限,免得被女生们厌弃。牛娃就显得孤独,但也算因祸得福,他没朋友闲玩、没其他闲事干,只好一门心思读书。以至于到高考结束时,他居然考了个重点本科院校,这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真算是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了。
牛娃父母含辛茹苦,熬到了扬眉吐气的这天,那痛快劲儿自不必说,践行酒宴摆了几十桌。邻里乡亲、亲朋好友,欢声达旦,都觉得颜面有光。牛娃也挺直了腰板,特别邀请同学们到他家做客。牛娃不擅长交流,人缘也不好,很多人就没有去,芳自然也没有去。燕和几位同学去的,席间看不惯牛娃“小人得志”的嘴脸,又尖酸刻薄、夹枪带棒将他洗涮了一顿。牛娃听不懂燕的题外话,或者听懂了也懒得计较吧。他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重点院校的本科大学生,国家不单有在校生活补助,毕业吼工作分配等也都包干到底。
人算不如天算,牛娃恰恰又打错了算盘,4年大学读到2年半后,他遭遇了命运中最惨的艰难坎坷:被退学返乡了。
大学相对而言算是个小花花世界,牛娃这山里娃子颤颤兢兢跨进门,很快就眼花缭乱起来。枕在准文凭上,埋头学习已然无用,经过最初的彷徨、疑虑,牛娃很快发现其他消遣:唱歌跳舞、网络游戏、激情恋爱等等,他以最快捷的速度、最高昂的兴趣融入进去,并乐此不疲。经常旷课、请假的牛娃,连续多次考试不及格,班主任警告他说:国家将要出台政策,考试不及格要交钱补考,4科补考被当掉就可能被校方退学回家。
牛娃跟其他孩子都嘻嘻哈哈,他们觉得老师在讲天方夜谭,哪里有那么巧呢?政策不是还没下来么?谁见到谁被退学了?
无巧不成书,也是造化弄人。牛娃不幸被老师言中,他揉着睡意惺忪的眼,再次从补考场出来,看到大红印章的通告贴满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学期,他有5科补考并且只过了一科。结合学生们平日的种种表现,校长亲自在学校广播站宣布了退学令,跟牛娃同时被勒令回家的还有其他系的2位同学。
牛娃傻了眼,百般求告无门。校长板着脸说是执行政策,班主任躲得老远,同学们也绕道而行。牛娃哭丧着脸,千般无奈、万般不愿,还是被父亲领回了家。
牛娃半途而回,父母顾不得颜面,赶紧给他张罗对象。牛娃因读书耽误太久,也算是超龄青年,跟他差不多大的人,娃儿都能遍地跑了。再加之父母为他读书,几乎耗尽毕生精力,经济状况自然也不好。他外形虽不算糟糕,却因被退回乡下,名声自然大受影响。高不成、低不就,又白白蹉跎好几年,好不容易找个外地女子结婚成家。婚后不久,父母赶紧把牛娃夫妇分出去,似急着摆脱他一般。
牛娃离开泥土太久,农事农时啥都不懂,算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吧。送他学木匠,刨子能把食指给刨出口子;让他学泥水匠,登上脚手架他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附近小钢厂去,看着火星飞溅在别人肌肤上,他大叫一声逃跑了。妻子恼恨不已,骂他站着是棒、杵着是桩,整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妻子娇小玲珑,做事却手脚利落,看不惯老公窝囊,脾气自然越来越大。牛娃听得多了,也就恬着脸不当回事,只要不干活儿,挨骂算啥呢?
牛娃夫妻间矛盾多多,当然是老婆数落牛娃的。到牛娃的儿子出生,老婆注意力转移,牛娃的日子也才好过起来。老婆不逼他下农田了,只要他专心照看孩子,那是她的心肝宝贝呢。牛娃抱着孩子,学会了玩牌,老婆本也干涉,但想到他生活单调,就只说:儿子没照顾好,我跟你没完。
儿子成为牛娃的荫庇,他也在牌桌上找回了信心。牛娃本来就不笨,玩起牌来赢多输少,日子也算有滋有味了。老婆做农活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多理会他,只每次叮嘱他照顾好儿子。他自然满口答应,儿子是他的护身符呢。儿子牙牙学语,夫妻间关系也缓和许多,老婆逗弄儿子之余,不忘乜着牛娃说:不看儿子情面,我就离婚了。
小牛娃学走路了,呵呵呵嬉笑,晃荡荡迈步。老婆说:牛娃,你别玩牌了,好好看着孩子,别摔着。牛娃嘴里应承着,哪里还放得下牌呢?总是趁老婆干农活时,就又溜上牌桌去了。不过牛娃玩牌归玩牌,还分心看儿子在身旁戏玩,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长时间。
也是合该有事,这天牛娃趁老婆上山锄地,照例带了儿子溜上牌桌。那天他牌运特好,几乎玩出了所有的花色,什么清一色、暗七对、杠上花等等,需要的牌总是立马就抓到手。他意气风发、得意洋洋,最后那牌面又是清一色,还有等着杠下去的,牛娃全神贯注看着别人的动静,心情急迫等着他要的牌出现。
邻家孩子气喘吁吁跑来拉他胳膊,嘴里含混不清嚷嚷:小牛娃、小牛娃……玩牌最忌讳被打岔,牛娃勃然大怒,一把打开那孩子:闭嘴,没看正玩牌吗?
那一把果然是好牌,牛娃赢得了满堂红。他哈哈狂笑,叫:给钱、给钱。边清点进账,边才想起儿子,转头看看:小牛娃不见了?!后背霎时冒出冷汗,想起刚刚好像有人提过儿子,也顾不得玩牌了,慌忙起身看到邻家孩子呆傻在旁边,一把捉住问:小牛娃呢?
那孩子用手指着远方某处,大声说:他掉进沟渠啦!
啊——,牛娃变了脸色,拔腿就往孩子示意处跑去。所有的人都往沟渠冲去,排成了人形长龙,一径往水流下游搜索而去。
小牛娃最终被打捞上岸,可怜的伢子早已满身青紫,浑身是石块或者河堤撞击出的斑斑血痕,很多妇女当场就哭了起来。牛娃跌坐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尸体,撕心裂肺嚎哭。
牛娃老婆闻讯赶回,瞪着牛娃和断气的儿子,纹丝不动,别人拉也不动分毫。牛娃忘记了痛哭,仰面看着老婆。老婆眼里仇恨、怨毒的烈焰,刺穿了牛娃的心脏。
牛娃老婆没掉一滴泪,只是儿子下葬那天,她用额头狠命撞墙,嗷嗷嗷嗷嚎叫不已,声音异常凄厉,像重创负痛的野兽。牛娃惊慌失措扑上去,试图阻止她伤害自己,却被她大力甩开。看她直撞得鲜血长流,牛娃痛悔难当,冲回房间拿了菜刀,喀嚓,剁掉左手三根指头,血淋淋举到老婆面前,大叫:我再也不玩牌了!我他妈再玩就是孙子!
牛娃老婆果真不撞了,看着那残缺的流血手掌,只傻傻呆笑。村人说可能是中邪了,得赶紧驱鬼,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就在当天晚上,牛娃老婆却莫名其妙失踪了,派人四处寻找也杳无音讯。
牛娃这辈子霉透顶,最终索性选择了认命。村干部也不愿看他饿死,就派他管理村里的水塔,负责每天早晚两次供水,每月有百余元作为工资。这工作从前是优惠给老弱病残的,他也勉强够得上肢体残疾吧。他赖着父母蹭饭,也还勉强能度日。他还常常坐在牌桌上大呼小叫,用只剩两个指头的残手抓牌,比很多人正常人都灵活得多。
孽障,孽障!牛娃的父母当面也这么骂,却还得继续管吃管住管用,谁让他们生了这么个孽障呢,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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