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孤鸿野鹤 于 2015-2-21 17:32 编辑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母亲背上背着麦子,手里抱着一个血呼呼的小东西疲惫的走进家门,她把那小东西往床上一放,对跟在她屁股后的我说,凤儿,这是你弟弟。我奶声奶气问她弟弟是从哪来的,她说是从麦田里捡来的。说这话时她表情很平静,一如以前她告诉我姐姐是从山上捡来的、我是床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后来,我就欢天喜地的告诉我的玩伴们,母亲从麦田里给我捡回来一个弟弟。以后的每个麦子成熟的季节里,母亲一出去,我就想,母亲会不会从麦田在给我捡一个弟弟回来,还是的那样的一脸血污,还是的那样小猪一样在母亲怀里哼哼。
弟弟会爬会笑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渐渐模糊,到我该上学的时候,母亲并没有让我上学,说家里没人看弟弟,因为那时姐姐去办事处念书,离家很远。看着堂姐欢欢喜喜的背着书包去上学,我那天就坐在院子里嚎了一天,母亲没辙,给了我一个旧书包,同时也把弟弟绑在了我背上。
就这样,弟弟早上和我一起出门,我把他背到学校就把放在操场上,晚上又把背回来。遇到气候恶劣的时候,我的启蒙老师会让我把他带进教室,直到我去办事处念三年级时,母亲才把弟弟从我背上解下来,把弟弟关在院子里。
弟弟是个任性的孩子,记得那次我背着他过一座小桥,他在我背上又哭又闹说要自己走,结果我和他一起从桥上摔下水里成了落汤鸡,我打几个喷嚏就没事,弟弟却发了几天的高烧,母亲为了这事,狠狠的赏了我一顿跳脚面。
弟弟很馋,到他四五岁的时候,他就会去秧田里捉黄鳝泥鳅了,一身泥污的回来,把泥鳅或者黄鳝往燃着的火塘里一丢,一个屋子烟熏火燎的,泥鳅黄鳝烧得跟碳一个颜色,用火钳捡起来在火塘边石板上敲得啪啪作响,小心翼翼的撒点盐就吃得津津有味,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吃这些的时候,弟弟的天真无邪的笑容里尽是满足,蜻蜓、蚂蚱、麻雀都是弟弟童年时代的美食,他看见我在一旁,总会很大方的要分一半给我,我虽然馋,却不敢吃。
弟弟说,姐,要是天天能吃上酱油拌米饭多好啊。我总是笑,我心里也想天天吃上酱油拌米饭的。
母亲死的时候,弟弟才六岁,那是一个盛夏,他早上出去抓泥鳅到天黑都没回来,我哭着出去满田坝的找他,皎洁的月光下,只有一望无际的稻田,我哭叫着他的名字,喉咙都快喊破的时候,他终于在一片稻田答应我,姐,我在这呢,我抓到了许多泥鳅。声音里尽是喜悦。我说母亲死了。他说死是什么,我说死了就是永远看不到了,要被永远的埋在土下面。他并没有哭,回到家看到母亲的棺木也没哭,像以前一样的把几条泥鳅丢在火塘里烧。
我跪,他跟着跪;我磕头,他也磕头;我哭,他不解,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直到母亲下葬的时候,土哗哗落在棺木上,他突然嚎啕大哭,说别用土压我的母亲,她会起不来的。在场的许多红着眼圈的人听到他的这句话,忍不住的哭出了声。
在继母没来照顾我们之前,我给他洗衣服,找虱子,他经常梦魇,半夜三更钻到我的被子里说,姐,我又看到那个彝族奶奶了,她站在床边掐我脖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姐弟三人年幼时老是梦见一个面色黝黑、身材消瘦的穿彝族服装的老女人,她悄无声息的站在床前或者张开双手压在我们身上,这样的梦魇,一直我继母来我们家攒了地方盖了新房才结束。
弟弟很害怕念书,每科的考试成绩,几乎都是个位数,初一下学期逃课,继母找到他把他送到学校,继母前脚才离开,他后脚就追出来,哭着抱着继母的腰,说要回去和继母种烤烟去,再也不念书了,天天听天书,被老师骂,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继母好说歹说他都不听,继母只好把他带回去。
我放假回来,13岁的弟弟已经成了半劳力了,早晨我和他一起去砍柴,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刀说,姐,我砍,你捡。母亲走后那一年,弟弟和我上山砍柴,那时我对弟弟说,三儿,我砍,你捡。我出神的看着弟弟的手,他的手指的骨节,什么时候那么粗大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弟弟16岁了,他去矿山打工,继母来看我时,给我带来了一件鹅黄色的毛衣,她说这是三儿买的,她又说,三儿每次从矿山下来,又黑又瘦,能吃一公斤白米饭。她还说,村里有许多比三儿大的孩子,拿到钱都大部分都去赌了,或者到县城里玩,只有三儿,把钱给了继母,只留下一百块钱,说要到县城给姐姐买一件毛衣。
我分工那年,第一个月的工资是580块钱,给了继母200元,给了弟弟200元,说,三儿你去昆明打工吧,外面机会多,出去长点见识学点手艺也是好的。
弟弟就装着那200块钱走出了家门,从此弟弟的生活离我想像的越来越远。
时间一下晃到2004年,弟弟的孩子都两岁半了。一天,弟媳妇哭着打电话来,说弟弟被抓了,因为贩卖小马。小马是一种新型毒品。
量少,被判了2年半的刑。弟媳妇还不足二十岁,我能做的,就是把孩子接来和我在一起生活,弟媳妇打工淘自己的生活,就这样,那半年,我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刀削一样的瘦了八公斤,弟媳妇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子,半年后,她说她找到一个比较稳定工作,孩子也可以上幼儿园了,她不把孩子待在身边,对不起我弟弟。
弟弟几乎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每个月都给写信,我从来不回信,因为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母亲死前的一个月,叮嘱我好好照顾弟弟,可从他十三岁起,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了。我只是两月去看他一次,我要转四次车才能到他服刑的地方,第一次,我看着他光着头喊报告的时候,泪水奔涌而出,我怀里,抱着他的孩子。然后,给他留点钱,就走了,去了那么远的路,我除了让孩子叫他爸爸后就没说过什么话,他也除了哭也没说什么。后来,去看他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微笑着告知家里一切安好,弟媳妇也微笑着告诉她家里一切安好,请他安心。
那两年,是个很漫长的时光,他回来了,到处找工作,到处碰壁,我老家的一块自留地有钛矿,他说他想回去开采,我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我留下60块钱做生活费,其余的全让他拿走。最后,还是失败了,那些设备,成了一堆破烂。弟弟看着那堆破烂和那块坑坑洼洼的地,发了许久的呆。
后来,弟弟经常和他的一些朋友在外面喝酒,半夜三更的会打电话让我去结账。每当我起身的时候,我老公总会重重的翻身长长的叹气,把他带回家,第二天,看着一言不发的他,我觉得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不知道要穿过多远才能看到一片蔚蓝。我想,我的母亲一定会在天堂哭泣。
2007年,弟弟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路,他说,姐,我赚到钱了,我给你买一个冰箱,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在夏天发愁了。这些年,我和大姐拖累你了。弟弟和弟媳带着卖家电的人抬着冰箱进门的时候,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那时,弟弟还居无定所。那晚,弟弟和老公都喝醉了,从来不多话的弟弟靠着老公的肩膀说,哥,这么多年,我和我姐相依为命。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老公眼圈红了。
前年,硬拉着我和老公去看车,要一次付钱给我们买,我好说歹说发怒才说服他给我们付首付就行,其余的我们按月还。
写到这的时候,我弟弟一家已经在昆明市区买了房,孩子也在昆明一所很好的学校上中学,他一喝点酒,就不停的打我电话,一叨叨,就半个小时。说的最多的是,姐,我们相依为命。我不说话,我知道,在天堂的母亲,不会再哭泣了,生活,给了我们那么多苦难,也给了我们相依为命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