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

胡青牛

送   人

一

  记忆里，第一个送走的是叔叔，那一年我十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记，莫非我没有参加追悼会？据说，那追悼会的规模很大，因为叔叔被追认的烈士。可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居住的招待所，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子、雪白的枕头，那么的松软，是我今生睡过的最好的夜晚，做了无数美好的梦，可惜后来都忘记了。

第一个送走的工友还是个孩子，不满16岁。中午我们还在一起干活，下午下班回家的时候，孩子逞能，骑车大撒把，结果被汽车撞死了。

那孩子是回族，敛丧需要送清真寺，由阿訇清洁身体后，用白布裹尸才能下葬。因为时间晚，临时停尸在单位新盖的一排平房里。领导安排大伙报名守灵，我们十几个人争先留下了，排了班，每班两人，每班两小时。轮到我值班的时候，正好是子时。

    那是个夏季的夜晚，天气闷热，新屋子大约十几个平方，屋中间支了两条板凳，架了一块铺板，那孩子躺在铺板上，一块白布覆盖了全身，床头放了一个木凳子，凳子上一个台风扇，不停地摇摆，吹的盖尸布抖动不已。为了通风，门窗大开，昏暗的灯泡不停地晃动，那停尸床似乎也随之晃动起来。我们两个人在屋里围着停尸床走来走去，两手不停地拍打蚊子。我曾经好几次站立到床头，想撩开白布最后看一眼这位小师弟，但是看到他中间鼓鼓的肚子，还是没有那份勇气。

   那一刻，我曾经憎恨自己，我啥时候成了懦夫呢？为什么就不敢看一看他的脸？

那是1971年的夏天，我十八岁。

胡青牛

二

第一个送走的同学和我上下铺，喜欢运动，武清人，一口浓郁的天津话。

因为共同的爱好，我俩在球场的时间最多，很多个下午，几个小时都是在汗流浃背中度过，一同回宿舍，一同脱下臭气熏天的袜子，一同赤裸裸站在淋浴下用冷水冲洗，包括冬天也是如此。

毕业那一年夏天，我们去下乡收割麦子一周，他因为耳边长了一个小疙瘩去二段医疗站检查，谁也没当回事。等夏收回来，我们刚巧在学校大门口碰面，问他？住院了。住哪？人民医院。啥病？淋巴肿瘤。厉害吗？不太好。寥寥几句就分手了。不过两个月，突然有同学说他病危，我们两个要好的同学跑去看他，那时穷，什么也没买，空手去的。天津人民医院又称肿瘤医院，在市中心，西洋建筑，厚墙小窗，台阶很高，走廊不宽，拐了几个弯忘记了，但推开病房的双扇门还是大吃一惊，宽大的病区里病床林立，足有三四十张。病人老中青都有，还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同学躺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脖子两侧放着冰袋，两手也握着冰袋，他持续高烧不退。我们第一次看望重病人，不知道说什么，依旧是些安慰的话语，临走的时候，我握着他瘦骨嶙嶙的手，说等你好了之类的话时，他突然掀开被子，说：好个嘛？我第一次看到形如刀锋的小腿，肉皮似布片垂落晃动着，那种震撼，至今难忘。

大约过了十几天，深夜，说他不行了，我们几个班干部坐车赶到医院，还是那间病房，似乎患淋巴肿瘤的病人都住在这个屋里，同学的病床被移到了门口，用屏风隔开，小空间里摆放着氧气瓶，还有杂七杂八的抢救设备。同学的圆脸已经变成了刀把型，不停发出凄厉的尖叫，猫儿一样，有气无力。大家看了一眼就被请出了病房，整整三个小时，我们和同学的亲属站在病房的门口，煎熬中听着他断断续续、丝丝缕缕的叫声，直到寂寞无音。

清晨，阴天，学校派车拉全班同学去开追悼会，大卡车，秋天的风很冷，刀一般划脸，尖疼。殡仪馆不大，同学们相随从灵堂穿过，我那是第一次参加追悼会，忘记谁发言了，只是同学的遗体没有像现在这样摆在中间，大家围绕瞻仰告别。而是横躺在类似小主席台的地方，花丛中，消瘦的脸侧向大家，穿着深褐色的中式棉袄，腰里扎了一条布带，似乎熟睡了，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我站下，冲他三鞠躬。回来的车上，几个女同学叽喳，说没敢看他最后一眼，害怕。

我还保留着他的遗迹，他借我英语词典看，见我没署名，就帮我在封皮左下角签了我的名字，笔迹很秀气，像个女孩子写的，实际上他是个健壮如牛犊子的黑脸汉子，可惜了，父母白白生养了他24年，除了花钱，没给家里挣一分钱就走了。这是他大姐站在医院走廊里和我们说的，话语里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那一年我23岁，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他却没有等到。

胡青牛

三

   第一个送走的同辈亲属是表妹，她妈妈是我母亲的亲妹妹，她爸爸是我父亲的同事，他们成亲的介绍人是我母亲。

   我姥爷家在天津，当年做生意来河北，临了把我母亲姐妹俩留在了河北，所以，两家堪比一家亲。

表妹是两家五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因为住在一个大院里，这个宝贝就穿梭在两家之间，成了开心果。表妹小我五岁，是我的跟屁虫，和我的关系超过了亲哥哥。

小时候的表妹苹果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梳两根细细的翘辫子，扎两个粉色的蝴蝶结，跑着那蝴蝶就会飞起来，有人夸她，她会浅浅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两个小酒窝。

大约我六年级的时候，偶然听见母亲和父亲说表妹检查的事情，原来，表妹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难怪她的嘴唇老是紫色的，是因为供血不足的原因。

随着时间流逝，表妹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发展到无法上楼梯，走路都要十几米歇一下。为了治疗和休养，表妹来省城住到我家。一天我休息，母亲让我修理沙发，表妹坐在一边看着，说些闲话。我看她情绪不高，就说些宽慰的话，她突然说：“表哥，你不了解，我知道自己，好不了的。不信？看看我的手。”说着，握住我的手，冰凉！如同冰块一般。我震撼，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后来，她去北京治疗了两年，基本是调理，为手术做准备，还要排队等床位。

   终于有一天，表弟来电话说，明天手术，两家人都开始祷告，祝福她能手术成功。

第二天下午，喜讯传来，手术很成功，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第十天上午，妹夫来电话，惊慌失措，哭着说表妹走了。

没犹豫，我立刻去车站，上车补票到了北京，妹夫在医院等着，一边给我说情况，一边等其他人。

   据妹夫讲，表妹在手术前夜，很纠结，一直握着他的手，望着天花板，不时闭上眼睛，她害怕进了手术室，也许就是永远。

但是，手术很成功，表妹醒来时，难以置信的兴奋洋溢言表。当她得知为防止术后粘连需要活动时，不顾伤口的疼痛，第二天就让妹夫扶着她下地在走廊里散步，知情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因为，为了手术，她被锯断了三根肋骨！

第十天，是特护结束时，也宣告表妹的手术度过了最危险时期，转入普通护理。晚上，表妹兴奋的难以入眠，和妹夫畅谈未来，学习、工作、生活，甚至说到了怎么收养一个孩子。直到十点，护士催促，妹夫才在表妹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开病室。

（未完待续）

胡青牛

人生感悟，从害怕见死人到给死去的亲人清理装殓，心里的感受变化的确难以形容啊！

息心

怕说死亡，真滴怕呀，连病都怕。我高考那年父亲做了两次手术，最终在高考那天去世，人说七月是黑色的，我滴高三整个一年都是黑色滴。

竹林荷风

送吧送吧送的越多回送也多

新石头上的叶子

好文
我要了

偶是来看墓阁的

武清人，说话都京调的，不可能天津话的味道很浓。

胡青牛

偶是来看墓阁的 发表于 2014-12-9 20:59
武清人，说话都京调的，不可能天津话的味道很浓。

他实际是静海人，我故意换了个地方。

胡青牛

新石头上的叶子 发表于 2014-12-9 20:42
好文
我要了

明天贴给你。呵呵

胡青牛

荷静雅 发表于 2014-12-9 20:11
送吧送吧送的越多回送也多

真是送走二十几个人了。

偶是来看墓阁的

胡青牛 发表于 2014-12-9 21:53
他实际是静海人，我故意换了个地方。

还好，你没换成哈尔滨郊区的人

云盖山

刚刚看到，真切感人。

基督山公爵

那年，我十八岁。
往事如烟啊，老哥。

重磅企鹅

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年，工作几乎就是三天两头跑火葬场，替单位送一个花圈，再毕恭毕敬肃穆地参加完追悼会

胡青牛

重磅企鹅 发表于 2014-12-10 17:47
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年，工作几乎就是三天两头跑火葬场，替单位送一个花圈，再毕恭毕敬肃穆地参加完追悼 ...

当年是办公室的活。

现在是老干部处。呵呵

剔透玲珑

上次在视点发过滴么

剔透玲珑

原来国企送人都是由工会管滴

剔透玲珑

送一次人，会明白一些事，活好今天，乐在此时，善待别人，爱惜自己

云盖山

贴子的内容与这两天的气氛不怎么贴切，要不早就置顶了。

从容

往事如烟啊，快乐每一天！

胡青牛

清明临近，思念亲人，续写未忘的情怀。

益阳乐平

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