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男人
文/阿微木依萝
傍晚的成都罩着一层灰雾,广场的灯亮了起来,等车的人坐在一排掉光了叶子的树下,被灯光切碎的树影掉在人的肩膀上,手心里,以及椅子的周围。
还不到上车时间,心里有些沉闷。广场上的人很少说话,他们要么靠着椅子打盹,要么平静地撕着一袋泡面。广场比白天少去许多喧哗。我往四周望去,仿佛看到许多人写在脸上的焦躁的表情,那是与我雷同的天涯沦落人的悲哀。
也许他们并不悲哀,他们要去的方向是自己的家,或许,是去某个地方闲耍。
我认真地瞟着四周,心里猜测这茫茫人海,会有谁和我同坐一趟车,与我同往一个城市,更巧的话,会与我正好坐到相同的小区,上帝如果眷顾,会让那个人住在我的楼上或楼下,这样的话,我会通过此次旅程认识离我最近的邻居,我就会在异乡多一个朋友。
——在我住的小区楼房里,我不认识我的邻居,每家人都关着门,好似失踪了。
我又无可救药的陷入幻想: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停不下脚步,为什么在家呆不足半月又要离开。离开的时候我想表示我的哀伤,可是我没有哀伤来表示;我没有像第一次离家那样哭得像个弃儿。我在想,我可能生了一颗流浪的心。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父母总是居无定所,像逃难者一样四处搬来搬去,我对新搬的地方刚刚生出一点感情,他们又被生活所迫而搬家。我的感情就这样一次一次被搬掉了。滑稽得很,父母总是搬家,却一次也没有搬离大山。他们从东面的山上搬去西面吃土豆,又从西面的山上搬去南面吃土豆,然后北面,最后又回到东面。
我从小就是流浪的,那时身在流浪,后来心也流浪了,现在,连灵魂也流浪了。我没有确切的故乡。当我写“故乡”两个字时,总要纠结那些临时居住地,要细心去想一想,它们之中,谁更像我的故乡。后来,我在文字里说到的故乡是无限扩大的,它们代表了我所有居住过的地方——十个地方,代表一个故乡。
当我说起童年的事情,同龄的城里人总是瞪大了他们不相信的眼睛。他们说,82年出生的人还那样穷吗?
这是一种被忽视的苦涩,就像我所居住的大山,他们只猜测那里有鬼,有土匪,还有怪兽,他们不说那里还有和鬼、土匪、以及怪兽抗衡的艰难生活的人。后来,当我和那些人说话,身上总像带着一股鬼气、匪气、和怪兽气味。但更多的时候,我像傻瓜吉姆佩尔,我认真做着自己的事情,不与他们说一句话,他们拿我开玩笑,总是很成功地拿到笑料。
我的神思被一个行乞的中年妇人打断了。她使劲地抖动那只碗向我靠近。
“多少给点儿好吗?谢谢谢谢。”她不停地点着头,在灯光下,她用头巾遮掉半边脸,弯着腰,做着随时要磕头的样子。
我往她的碗里只丢了一块钱。
过了一小时,我等的车来了,我离开广场。成都也算我的故乡。我没有向它作别。
火车上的男人一路喋喋不休。他这样说了有半个小时了。
我不认识他。
真奇怪,我这样解释做什么呢?我本来就不认识他。
他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说他的家乡。我并不想听。
“我看你像四川人,是不是?”他又说:“你们四川人都很矮。嘿嘿——”他露着大门牙笑得像一只邪恶的怪兔。
我有点不高兴。怎么能说我们四川人都很矮呢?
我没有说话,尽量装着很淑女的样子,微微笑着看向窗外。我希望保持这个样子一路坐到杭州去。
“这里吃饭太麻烦了,辣得要命。”他龇一下牙,端起满是茶垢的杯子,喝下一口白开水。仿佛那股辣味到现在还折磨着他。
“我猜你一定是四川人。看你们四川人都不黑,你有点黑,不是汉族吧?”他又问了。不问个明白不甘心。
“是。我是彝族。”世上最烦躁的事情莫过于和不想理睬的人说废话。何况他还说我黑。即使我真的有点黑。
“哈,我晓得彝族,我见过。你们的衣服怪花哨。要是皮肤白点就好了。还有,听说那里的人不洗澡。”他希望得到答案的表情写在脸上。
“嗯,不洗。一辈子都不洗。”
他高兴得要死。
“听说,你那里的人把不认识的人喊老表,那你喊我一声老表呀,我从来没听陌生人喊我老表。”他露着两颗宽门牙大笑。
这怪兔听说的未免太多了。
“我们那里喊陌生人老表,陌生人得先给钱,喊一声五百,喊两声一千。你先给我一千,我喊你三声,另一声算免费。”我也学着他抽疯的样子,故意大笑两声。
他不说话了,拿茶杯堵住自己的嘴。
车内杂闷的味道窜上来了。有人在吃泡面,有人装睡,有人听歌,有人打牌,有人大声说话。我靠着窗子,已经是深夜,窗外偶尔晃过几盏灯。
“到什么地方了?”我自言自语。
窗外的灯光熄灭了,天空没有一颗星辰,外面是无尽的黑。车厢内还亮着几盏灯。这是硬座车厢。
谁的孩子呜呜在哭,他低声喊着妈妈,但是没有人理他。可怜的孩子,我突然有点同情他。
对坐的男人这回很安静,他斜斜地靠着椅背睡着了,嘴边滴着梦口水。
我也很困,但努力睁着眼睛。列车员在操着四川话提醒睡觉的人,说的什么听不太清,好像说“天干物燥,小心有贼。”
次日清晨,火车还在半路,得再坐一天。
车厢内的味道越来越重,烟味,酒味,泡面味,零食味,伴着恶心的大小便的味道从过道飘来。
半夜里,那些带孩子的妇人懒得去厕所,他们直接让小孩蹲在过道里尿尿。
抽烟的男士在夜晚也不去吸烟室,因为少有列车员巡视,他们也懒得离开座位,就靠在椅子上,一支一支地燃着烟。我晕车,怕闻到烟味,一直低着头,我的视线下是一堆杂乱的零食果皮。对面的男人把果皮用脚全部推到我的位置下。
列车员在中午才来扫地,我们这些仿佛蹲在粪堆上的人直到中午才得到一点干净。
“讲点儿卫生好不?”列车员好似在求情,她的扫把往谁的脚下一勾,都拖出一堆废物。许多人感觉无所谓,他们像爷一样,连脚也懒得抬一下。
我想起在某个地方,好像是一个旅馆里,一个中年妇人拿着扫把去厕所清扫,刚进去就听她在里面砸门,咒骂,再跑出来干呕。她可不是好惹的,她就站在阳台上,对着所有旅客的门大骂:他妈的王八蛋,畜生,屁眼生疮的家伙!
这个列车员很有耐心,她不骂难听的话,也不多说,更不和乘客开玩笑。她只在倒垃圾的那个拐角小道边,拿着扫把,望着车厢内的人,那眼神,好像有几分愿望把这些人全部扫去倒进垃圾桶。
对面的男人醒来了,他没有吃早餐,从昨晚一直睡到中午。他睁开眼,眼内布满睡眠不好造成的血丝。像鬼。
卖东西的时间到了。过道内因疲倦而卷腿坐在地上的人被一次一次喊起来让道。他们在晚上不敢睡觉,防贼;白天正是安心睡觉的好时候,又得给人让道。疲倦的人简直很恼怒,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屁股摆向一边,让那架可恶的小货架咣当当挤过去。
“起来,起来!地上坐着也不雅观嘛。”售货员一边说,一边推着车子走。
“什么雅观不雅观,困极了厕所里也能睡。”疲倦的人大概想这样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看着售货员走过去,眼皮又垂下去了。
“让一让,让一让。”卖东西的人又推着货架,去催下一个挡道的人。
“大哥,让我的孩子在你边上坐一下,可以吧?我抱他一晚上,手都麻了。”一个妇人从过道爬起来,站在对坐男人的旁边,她跟他这样说。
那女子完全的村妇打扮,头发绾成一个鬏,用黑色的发条固着。她怀中的孩子五岁左右,好像还很困,他半睡半醒,半靠在他母亲的肩膀上。
“你可以找两张报纸,在位子下铺开,躺在下面很舒服的,像床。我以前坐火车买不到坐票,就那样干。”他把手低到位置下,指着那下方塞满了行李箱的“床”。
那妇人往座位下望一眼,摇一摇头,又期盼地看着他。
“哦,没地方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那就让他坐一会子吧。”
那女人将孩子放到座位上,一只手稳着,自己蹲在椅子边。她把我们出去的路堵住了。
“谢谢大哥。”她真诚地说,随着,她往布包里掏出一袋煮花生放在小桌上,“你们吃,吃。”她笑着。
“我姓杜。”他跟那妇人介绍自己。妇人为了表示谢意,又诚恳地喊他一声杜大哥。
“不是肚子的肚,是杜甫的杜。嘿,不要听错了,可不是豆腐啊。知道杜甫吧?”兔先生往嘴里扔一颗花生,咀嚼着说。他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我很想说,“你应该姓兔。”但我没有说,我把这个好笑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不认识。他是干啥的?”那妇人很热情地问。
“写诗的。他写的‘床前明月光,于是地上霜,’我很喜欢。”
我看见杜先生的旁坐努力闭着嘴巴,他把笑艰难地吞下去了。
妇人羞愧地摇头,表示她不懂诗,也没有听说这首诗。“我不识字”她说。
“那你去浙江干啥?”
“做清洁工。朋友介绍的。这个不用识字。只要会扫地就成。”她很开心。
“哦。”男人往里面又坐了坐,腾出多一点的地方,“你可以抱着他坐,这样蹲着腿受不了。”他指着那个孩子跟妇人商量。
妇人坐下了。她又给窗边的另一位男士点一下头,表示感谢和歉意。她小心翼翼地坐着小半边座位。
妇人的花生被兔先生全部吃光了,花生壳乱七八糟扔在果盘里。这妇人还连连说,应该多带些,早知道车上遇着好人,应该多带些来感谢好人。
这妇人让我想到十七岁时候的自己,那是去成都的火车上,我没有买到座位,我也遇见一个好人,但是我报答好人不是拿花生去感谢,而是蠢笨地低头计算这个座位值多少钱。我只坐了半边座位,坐得实在难受,我暗自想着可能是不给钱的原因,那好人不愿意把多一点的空间让给我,于是,我递给她十块钱。她拒绝了。
她拒绝之后,我一直觉得亏欠她更多。那时,我还只是一个纯粹的傻瓜,我并不知道萍水相助是一种美德,它是不能用金钱去交易的。即使别人让给你半个巴掌的位置,那也是人家完整的爱心。何况,火车上的椅子偏窄。
妇人把花生壳拿去倒掉,她尽量做一些事情来表示谢意。
兔先生稳稳地坐在一边,熟悉之后,他也帮着那妇人抱孩子,说一些逗孩子开心的话。他买的零食也被那个孩子吃掉一半了。
我靠着窗,望着映在玻璃里的画面。突然觉得这只兔子也不是太讨厌。
又一个夜晚来临,这是在车上的第二个夜晚;过完这一夜,次日就到杭州,心里感到欢喜。
另一个位置上的男人一直在打瞌睡,窗外下雨了,他不能看见。男子将衣领提一提,他的下巴上的稀少的胡须迅速被衣领遮掉,上半边的脸有些惨白,好像生着病。
“哈,那人睡了好久了。”兔先生这样说,他的手在剥一颗糖果皮,他怀中的女清洁工的孩子歪着头认真地看着那颗糖果。
“你家哪里的?”女清洁工和气地与我说话。
我心情很好,这一刻,因为快到终点站的喜悦漫在心头。“我家在凉山。”我欢快地回她。
“哦?凉山好汉哇!不错。”兔子的“哦”声带着拐弯,好像一只打鸣的公鸡。
“啊!——”,一声惊叫传来,我们收住笑声望去,过道里跪着一个男人。正是刚才一直睡觉的男人。惊呼声由一个中年女人发出,她被眼前突然的举动吓住了。
尖叫的女人旁边的青年女子很淡定,她正拿着小镜子照脸,将耳边的发丝往后拨一拨,又在粉盒里蘸一蘸,把左边有些灰暗的脸补上粉嫩的白。她的两片嘴皮互相磨擦几下,口红匀了。
“啊,怎么回事?”女人打扮完了,才这样惊慌地问。她站起身,把自己穿着短裙的细腿支在过道里,好像很有爱心,她朝跪着的男人走去,那男子只顾着哭,始终不看她,也不回答她的话。
妖媚的女人扭头回到座位上,斜靠在椅子边,继续拨弄她的头发。如果此时有相机对准她,她可能会摆出风骚的样子拍一张照片。她走过去,不过是为了吸引更多人注意她。显然她失败了,车里的人都从座位上弹起来,把目光锁定在跪着的男子身上。
“是病了吗?”
“不是吧,刚才好好的。”
“应该跟列车员说一下,找找医生。”
“对,怎么也要看看医生才行。万一他伤害到人,那可不好。”
——车厢里各种议论传来。
“他不会伤害人的。我叔叔精神有点问题,但是他不会伤害人。也许坐车久了,才这样——谢谢,帮忙扶他一下,好吗?”跪着的男人被一个少女拽到椅子上靠着,她在皮包里掏药喂他。少女一边向众人解释和致谢,一边请求帮忙扶一下她的叔叔。她的脸上没有太大的惊慌,大概已经习惯了。
男子靠在椅背上继续哭,口中重复着“求求你,求求你”。他拉住任何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的裤腿发出请求。他似乎受到什么刺激,脸已经抽搐得变形。“你不要再喊了,安静,安静一点。”少女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哄生气的小孩。
“需要帮忙喊我一声。”去帮忙扶人的兔先生从那边走过来,他回过头和那个少女说,并且指了指他的座位。我这时注意到,他的一只脚偏短,走路一摇一晃。
“他这里有点问题。”回到座位,他指一指自己的脑袋和我们说。
夜深了,哭泣的男子还没有止住哭声,不知哪里来那样多眼泪,快到深夜,他还哭得很起劲。灯光打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瞬间变成暖色,这种颜色与他发出的哭声极不协调。
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使他的精神突然就失常了呢?我一个人胡思乱想。
窗外什么也看不清了,又和昨夜的黑是相同的,大多数的人在这个时候伴着男子的哭声睡着了。
哭泣的男人,他的肩膀此时埋在车窗遮挡的影子下,半个身体被灯光照亮,另外半个身子紧贴车窗,好像一片黑色的沙漠;这种黑,与窗外的黑连成一体,像近亲。
这个男人疯了。抱歉,我在心中百分之百的肯定他疯了。并且,我就这样放肆地喊他疯子。我不敢多看他一眼。害怕。
兔先生不怕疯子,他又放下清洁工的孩子,向那个疯子走去。“现在好些了吧?”他问着正在打瞌睡的少女。
“好些了。谢谢你。”少女向他致谢。碍于陌生人的因素,少女不和他多说。
在这个车厢里,只有这只兔子去看了又看那个疯子。也许应该叫他病人。但我心中是管他叫疯子的,我的冷漠真实地填在心中,不容我虚情假意地换一种称呼来改变。
“早些年,我妈的精神也不正常,够折磨人的,哎,都去世好些年了。去世前,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突然一个雨天,自己精神抖擞地跑出去了,后来在一口井里找到她。——那些年穷,医不起。”兔先生靠在椅子上说起往事。
这回我竟然认真地听他说话了,他说起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年迈的父亲,以及他所在的那个村庄的鸡毛蒜皮。他把这些说完,又再说回他的童年,那时候,他多么勇敢,一石头砸穿马蜂窝,马蜂都追不上他。
——世界上所有的村庄都大同小异,那些人,那些事,都重复似的在别的村庄出现。
“我在浙江做建筑好几年了,那年从架子上摔下来,脚受了伤。好人有好报,真是这样,幸亏我是好人,不然老天爷一定让我摔死啦。”他嘿嘿笑着,低头把裤脚拉起来,露出一条扭曲的伤疤。
听着故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时,车子已到杭州,快进站了。人们准备下车。部分人站在过道里,身后一色地拖着行李箱。
一下车,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出去。我没再注意兔先生的去向。女清洁工和她的孩子更是没有踪影了。
出了站,我向拐弯处的公交车站牌走去,老远地,看见一个男子像疯子一样在骂人。近了一看,那人正是兔先生。
“你知道吗?我的钱丢了!就放在口袋里,口袋好好的,钱没有了!虽然不是太多钱,但那也是钱呀。”离得老远,他就对我这样喊。同时,他的眼里满是期望,好像希望我看到钱的去向,并且告诉他。
他伤心地望着一辆开远的车子说:“只接触过那个女人和孩子。她们竟然有钱坐出租?”
“还接触过疯子呢。”我提醒他。
“不会,那疯子是真的疯了。我看得出来。他不会偷我的钱。”
“也许下车时你自己弄丢了?”我说。
“不会,我很小心。”他把口袋翻出来,一看,口袋的小角还卡着一颗花生米。他恼怒的眼神像刺一样追寻着已经消失很久的那辆出租车。
我等的车来了。
“他妈的!好人没好报!贱货!贱货!”我上公车那一刻,还听见他在那里像个泼男一样大骂。
好在他的钱没有放在同一只口袋里,骂完还有钱坐车。他也说,“亏得老子聪明!”
我乘坐的车子已经开出很远,回头看看,兔先生还在站台前走来走去。他的乱发在风中翻去翻来,好像顶着一头荒凉的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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