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5-3-20 14:52 编辑
都说护城河边那寡妇喜作怪。落难的上了门,她任人细声细气求着,偏不做声,来人眼看乞食无望准备寻下家时,她步子飞快往屋里去了。半拉馍扔出来,馊的。
噎得要饭的满眼泪花,感恩戴德。
大人刻薄,生个姑娘却是可人儿。
话说这地方可不输那米脂,东家花枝西家美的,争来比去都没啥由头了,到最后,瞧个口慈心软。
姑娘没名字,只听得寡妇成天阿美阿美的使唤。
家家牲口都跟着人肚子走三顿的过场,可寡妇偏只给两顿。猪拱圈了,寡妇懒懒靠门口上磕着南瓜籽扯嗓,阿美,牲口在作死你没长耳朵呢?
做作业呢娘。
大人了是不,那我给你几条子先?
阿美赶紧搁下笔拾了棕叶笤帚去圈里,猪见了阿美,几对眼珠子一滴溜,继而又哼哼起来。阿美口里吼斥着,手却全下在了圈栏上,一阵啪啪唬哑了牲口算交差。
哪儿舍得。这些牲口是钱,入了秋,阿美要去城里上高中了。
那头有个小子名叫豆子,平日里老喜欢捂着本黑不溜秋的作业来找阿美,一路全过跑,就像背后有狗在撵他。跑到这头时,身上那件大人改小了给他穿,而今又穿破了的红背心已漉漉一片。
却多有不巧时,见寡妇将将忙完杵在门口嗑瓜子,豆子定在门口脸红气促的,姨,我找……
又来,你娘晓得不?
去、去城里了……
干啥?
不晓得,买东西罢。
怕是去捡个呆女子回来给你做媳妇吧,看你这豆丁样,长大了还不得愁死你娘?哈哈……
阿美在屋里出声了,娘你这是说些啥……豆,进来吧。
豆子怯怯地盯着寡妇,碎着步子绕过她,一猫腰进阿美屋去了。
阿美是长大了,碎红衣裳青布裤,乌油油的辫子揽腰际。要不是寡妇半道逼着她休了两年学,这会高中都快毕业了。
说是逼阿美,倒也过了些。那年的寡妇可不似如今,还是个一脸笑吟吟的婆姨,汉子上山找冬柴,她一如往常地把人脑壳上的羊肚巾理了又理,脸凑人下巴底下左叮右嘱的。
汉子是个本分人,话不多,憨笑着捻了捻跟前人的头发,挎着几块馍跟一脖子粗草索走了。
结果此去不返,大伙在山崖下寻到的时候,人卧那里悄咪咪的,跟睡着了一样。抬回屋里,寡妇跪着拍汉子胸口,就像月夜里二人躺炕上小话时一样,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小声哭了大声笑,小声笑了大声哭,反反复复人就有些滞了。众人戚戚间她说,都散了吧,我再陪他一晚。赶明儿你们来埋人,耽搁大家伙儿了。
好端端一个婆姨就这样给变了,讲话粗枝大叶,跟人眉来眼去,渐渐地,也就与人远了。
倒是有老朽见得她偶又作怪,擦身之际悠悠对她讲,人早走晚走,总归是这么一遭,天阳地下的日子不过如此,等熬到我这把骨头,闺女,你就该晓得了。汉子走了,婆姨得替他好好儿活,不然人咋走得安心呐。
没过多久,寡妇叫住阿美,正在喂牲口,阿美脏着双小手站到跟前,寡妇脸上泛着稀有的温存,本子还在不?
在……
书笔那些?
在,都在的娘。
那明儿跟我去趟学校吧。
阿美像支小竹竿竖在那里,口里无言,眼泪却奔出来了。
阿美屋里的人在说话,小声的,却不是讲作业。
你娘晓得你过来不?
不敢给她晓得咧,会拧死我咧,不过爹晓得。
爹不拧你?
才不咧,上回还问我姨在做些啥。
阿美愣了一下,不做声了。写了一会儿作业才问,豆,你不是要讲作业吗?指给姐看。
我……我没作业要讲。
那你来干啥?
豆子哑了,一脸无辜状。逗得阿美笑出声来。
笑声还没断净,哭声就起了,刚入秋,寡妇悄无声息去了。
头一夜,寡妇不知道哪儿弄来半盅烧刀子,一大口下去,频添新岁的眉头收得更拢了。寡妇说那早去的死汉子可比豆子他爹老实多了,听得阿美脸都臊红了。又跟阿美讲,其实是嘱咐,说去了城里要好好念书,没钱了就开口,别苦了自己,最后说可别去了城里就盯上了汉子忘了娘……
阿美叫了一声娘,那声气悠扬下去细得跟丝样的,寡妇大声笑起来,阿美眼里却润润的,脸又红了。
倒是好了,孤单这么些年,寡妇该是找那憨汉子去了,太阳底下的日子不过如此,那就换个天地另走一遭。到了那边一重逢,想必又是笑意吟吟的可人儿了。
却苦了阿美。
手边用钱之类的倒还进不了阿美头绪,却看这个家,爹娘生前好生给留下的,去念书就该荒草丛生了。这是个各家自顾不暇的年头,路是自己走,那护城河,也得自己渡的。
那便念到这了罢。阿美心里一声雷音骤起骤歇,泪水也就干了,只剩缺浆谷子般干瘪一笑,旋即碎进秋风里去。
少年不知女儿苦,依旧前往,岁岁如常。一路奔跑着其心切切,身影被青天越拉越长。
当年被寡妇笑逗的小豆丁,而今是棵结实秆儿了,这天阿美做了一盘饼子,端上桌时豆子伸手就薅,阿美打了他,递过筷子看着他吃。
豆子边吃边翻着新课本,他已经很认真了,他说了,要考上阿美没去成的学校,一个人读完两个人的书。
阿美叫他,豆。
豆子呆在书里饼上,吃啊姐,你不饿是咋?
以后不要老往我这跑了,你人大了,再说你这些作业姐已经讲不动了。
豆子满嘴面屑,头也不抬,姐我不用你讲,我就是来吃饼的哈哈……
阿美没笑,眼底秋鸿哀哀,小豆,姐就要嫁人了。
啥!?
豆子嘴一张就没阖回去,饼渣跌了一桌子。
邻里不乏有心人,见阿美孤苦伶仃的,眼看着就要落成老姑娘了,就给她相了个城里人。阿美心有不舍,失眠了好几夜,可夜里稍稍一想,就无奈地摇摇头苦笑开了。那天阿美走得很突然,没声没响的就来了一辆车,车走了,里边人长啥样都没瞅见。
豆子把自己关屋里好多天,人都说豆子这娃痴了,成天在屋里哭人家阿美呢。豆子他娘听了就骂,放屁!我家豆子在用功,将来是要去城里上学省里读书的,可不像咱一辈子太阳底下伺候麦子!
豆子果真考去城里了,不想两年后,临考大学时却忽然从学校回来了。
有人说豆子在城里老去缠阿美,阿美最后都厌烦了骂他死癞皮狗;也有人说他没去找过阿美,却是心里无法再痛快了,老喝酒打架被学校开除了。众人说得跟真的似的,豆子娘这回任人流言,也不骂了,惟以泪洗面。
豆子回来后没几年就彻底废了。
天天喝酒,烂醉了就往阿美这边跑,却是早已人去屋空许多年,豆子便盯着屋檐下的织网蜘蛛看,盯着盯着就笑骂起来,我日,日你个先人!或又一瓶子砸在锈迹斑斑的门锁上,膝盖一软就跪那扒着门,不再叫姐了,瓶子碎了一地也不管不觉,只阿美阿美地嚎。一声声的,听得人心里且怵且酸。
一天,老爹老娘都去地头的当口,豆子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整一新,穿上当年读书时最喜欢的衣裳,踏过护城河上崭新的大桥往城里方向去了。
从此杳无音讯。
爹娘渐渐明白,这娃总算是白养了,打小看着豆子长大的众人也唏嘘不已。
倒是不断有人给家里寄钱来,二老思忖着是不照地址去寻寻人的时候,地址却又变了。
算了,他爹,豆怕是不想见我们了。豆子娘咳嗽起来,斑白的头发有些乱,一颤一颤的。
阿美却终还是回来了,当年的姑娘已人近中年,而豆子爹娘到死都没能再见上娃一面,豆子当日跨过那护城河,好像就此消失在了阳光下。
人说阿美的男人有了新欢,给了她一大笔钱,女儿不愿跟她回乡里,就跟男人留城了;又说阿美是自己走的,女儿已经安排去国外念书,说阿美厌倦了城里的生活,自个回到故里了。
阿美对这些一概不应、不辨,眼角泛起皱纹,淡淡一笑了之。
而有些事,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比如那年阿美开车去学校接女儿小美,她刚一下车就看到一个穿着脏旧校服的男人胡子拉碴地蹲在角落处呆呆地笑,女儿在男人怀里怯生生地望着他,手里攥着一只棒棒糖。阿美当时脑壳嗡了一声,凉意就从后背窜上来了。
近些年,已有人在嘀咕阿美遭了癔症,却似是没人亲见,流于传闻。
这天,阿美又佝着身子悄悄来到寡妇坟头,捋着那些岁岁枯荣的草叶,不起来啊豆,不准起来,不然你又该去害小美了……安生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日子都是会如此的——
姐也快了……
老妇的手在风里晃抖,兀自喃喃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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