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碰到一位同学,说起他,都说很久都没有他的信息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他是我初中的同学,名字里有个雪字,象女孩儿的名字,但其实人长得一点都不女孩儿,完完全全一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儿形象。单眼皮,小眼睛,方方脸,宽额头,喜欢笑,喜欢耍点小聪明。他的成绩不算好,但老师和同学都并不讨厌他,大约是他喜欢笑,随和,又有点聪明讨喜的缘故罢。
他那时候坐我前排,对我一直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碰到啥问题,都喜欢转过头来问我。我有时候觉得他问的问题未免太过简单,以他的智商断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但我的问题是,几何是我的短板,一碰到几何,我就束手无策了。有次上数学课,老师抽他起来,他站在那儿抓耳挠腮,几次摇头晃脑转过头来求助似地看着我。我的思维一向奇特又莫名其妙,我想出一个法子来,悄悄地说了给他。他对我一向信任,得意洋洋地说了解题方法,全班哄堂大笑。连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呢,却不以为然,站在那里,也傻呵呵地跟着笑,一点都不害臊。
那次之后,我有点内疚,觉得害他出了丑,他却根本没当一回事。就这样,跟他清清淡淡,平平常常地交往了下来。高中期间,跟他各在一个学校,很少互通消息。但彼此的情况基本都了解。高中毕业后,我进了父亲的单位。在一家国营企业财务科上班。他则去了公路养路段。听说是开压路车。
记得是个夏天的午后,我正在家里午休。他来了,一进门就眉飞色舞的样子。他掏出一包红塔山,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兴奋地讲着他在工地上的一些见闻。我给他泡了一杯绿茶,一下午,他就不停地,抽烟,喝茶,说话。他满足地说,这样的日子真好啊,比读书强多了。我笑着摇头。说到某个我在意的人,他很不以为然,以教训的口吻说,你别把一个人一件事想得那么美好,那么完美,其实都很普通,很一般,跟别人没有两样。我想,怎么会一样呢,明明不一样啊。但这话没法跟他说,说了他也不懂。可恶的是,要隔很久我才明白,他是对的。
傍晚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我看见,一杯金黄的浓茶,已经被他喝得只剩了白开水样的寡白了。我累得趴在桌子上,打了个呵欠,问他,要不要重新泡一杯?他连连摆手,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也要走了。说完,意犹未尽地站起来,道了再见。
只要没有工程,又没有狐朋狗友相约,他都喜欢来找我。来了,一杯茶,一包烟,一个说,一个听,实在无话可说了,两个人就呆坐着。有时候也下逐客令,他也不以为意,隔断时间又来。我觉得他的话真多啊。现在想想,他是不是特别寂寞呢,只有特别寂寞的人,才喜欢找人说话。但不对,他明明是个很开朗、外向、热情,又很多朋友的人。毕业后的同学聚会,大大小小都是他组织的,而且他们还有一帮同学定期相聚、娱乐。但他们的聚会,我一次都没去过,他也从不喊我,只有一次,他说,明天聚会,你也来吧。我说,我去干什么呢?他想想,说,也是,算了。他明白,热闹的场合,我从来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妈妈问,那个男孩是谁,经常来找你的那个,他家里情况怎么样啊?我说,您老人家就打消这些念头吧,根本就没影儿的事。
结婚的时候,他来了。一直以娘家人朋友的身份陪了我们一天。晚上,他跟几位同学在新房打扑克,一直在努力地营造一种热闹的气氛。直到看到我面露倦意,才跟几位同学告辞离开。很多年来,对他,心存感激。感激他一直以来带来的那份坦然、轻松的氛围。要在经历了这世间的千山万水之后,才明白,那样一种温和、平静、克制的相处,是多么难能可贵。
婚后偶尔有联系。都是彼此询问对方的情况。有好几次,在路上碰到他,站住,说几句话,匆匆而别。每次他都问,过得好吗?我说,好。他说,别委屈了自己。我说,没。我催促他赶快找个人快点成个家。他总说,缘分到了,自然。有次他责问我,你的电话号码换了?我说,嗯,原来那个手机掉了。他瞪了我一眼,看着我把他的手机号重新输入了,说,记住,我的这个号码,永远都不会变。我连连点头。
他有过几次恋爱,有过几次相亲,有过几次工作调动,渐渐地,消息稀疏。只是听说他个人问题一直没解决。如今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想,他应该成家了吧?说好了,成家的时候,一定要请我的呀,怎么还不来请我呢?打他的电话,一直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只是偶尔,仍会想起,想起那杯夏日午后的金黄浓茶,一点一点,在时光的流转中,渐至寡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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