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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神经 于 2015-5-7 19:50 编辑
家的本义,按说文解字来讲,是房屋里面关着一条猪,意指无猪不成家,可见在农耕社会,猪对一个家庭来讲是多么的重要,几乎成了一个家庭财富多少的象征。我的家乡在鄂南山区,至今仍是西部开发贫困县之一。母亲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于本世纪0八年去世,一生务农,养过的猪不计其数。离世的前几年我们兄弟回家过春节,她看着左邻右舍杀年猪,不无感慨地说:要是能给你们兄弟养条猪过年该多好哦,有些事想得到做不到了。我们两兄弟面面相觑。
母亲最疼爱的是家人,其次就是猪了。母亲喂猪是养不是饲,她把猪当作家庭的一个人员来对待。旁人笑话母亲给猪喂尿素吃,说不然怎么长得那么快。母亲总是一笑置之。为了打猪草,母亲的一双小脚走遍了家乡的沟沟坎坎,高山丘陵,一年四季两手青黑,满掌伤口。她把猪草切得细细的,煮得烂烂的,并撒上盐。每次开饭都不忘了去猪圈看看,要是发现猪槽里有剩食,就把自已碗里的饭菜悄悄倒进去。有几次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训斥她,母亲总是说:说不定猪的前世也是人呢,你想它好好回报你,你就得好好待它。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谁的老婆心狠,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也舍不得给猪躺的地方铺点稻草。母亲养的猪膘肥体壮,毛油光闪亮,全身干干净净,在当地传为佳话。
农村杀猪是一件盛事,场面也很血腥。小时候,不管是自家杀猪还是人家杀猪,母亲都把我们关在房里不让出去,她自己也从不去看。长大了我们才知道,对生灵万物要有一颗敬畏之心,人心向善,家族才会兴旺。我家平时杀猪,猪肉卖了要兑钱。母亲是个心善心慈之人,猪肚、猪腰子、猪心,猪肝等内杂在农村是上品,她分成若干份,给年长的或生病的亲戚朋友送去,猪血、心肺熬成汤,给左邻右舍每家端去一大碗,剩下的几根肥肠也没有多少落到她口里,被我们瓜而分之,尽管肥肠母亲最喜欢吃。
0七年,母亲八十岁大寿我致词时说,我母亲平凡不失伟大,弱小不失尊贵,她用一只猪盆成就了三个男人的前途和命运。当时年近古稀之年的舅舅不停的擦试眼泪。舅舅命苦,两岁丧父,成了外婆家唯一的男丁。外婆一双三寸金莲小脚,做不了农活,扛不起一个家庭的重担。母亲毅然留在娘家,招了父亲做上门女婿。父亲虽说老初中异业,在大队部做事,也无钱可拿,只是换取工分,分得口粮,一家的经济来源得靠母亲养猪。母亲只字不识,但她知道知识的份量,知道学问对一个男人是多么的重要。舅舅到上学年龄时,母亲把他寄养到县城的姑奶奶家里,让他在城关上最好的学校。舅舅天资聪颖,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中毕业考试时比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多出一百多分,终究家庭贫穷,他流着泪去了不用学费的师范。舅舅毕业后分在乡下当教师,从小学教到高中,先后任教导主任,中学校长,最后当上我县的教育局长。他把我母亲视为娘亲,一直孝敬到老。
舅舅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后,母亲随父亲,牵着我们回到了老家。所谓老家也只是一个符号,家无片瓦,只得借住在叔叔家。四十多岁的他们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一切从头开始。父亲在村办小学教书,农活家务活都落在母亲肩上。苦不怕,就怕让人笑话,这是母亲的人生信条。她用一只猪盆改变了家庭的窘境,三年时间不到,做起了两间新房。兄长是恢复高考第二年考上大学的,那四年母亲每年得养四条猪,一条完国家任务,一条过年,另两条筹措兄长上下学期的学费。在那食不裹腹的年月,母亲得爬多少山头,得披多少的星星才能打下那么多的猪草哦。兄长是个争气的男人,一路求学,在国内博士毕业后,去美国读了博士后,现在国家一所重点大学当副校长,他还是教授、博导,国家973项目首席科学家。
我是家中晚子,母亲生我时已经四十一岁了。我天生体弱多病,加上偏食,体质更是不好。母亲有次对我说:小儿呵,你是一个好客人,不是一个好儿子,娘也知道,你要的不多,一小碗米饭,加一个鸡蛋或一只小鱼就够一餐了。母亲说这话时百般无奈。她不时地从卖猪的钱里挤出一点来买些蛋类,小鱼,做好后埋在我的碗底。我初中毕业考上重点高中,读了一个月后,舅舅让我去了他当年就读的师范。兄长知道后连写三封信骂我没出息。我读了一个学期回到家里,流露出了想回来读高中的意愿,母亲知道后,来到我的房间,说:孩子,不要委屈自己,想回来读高中就回来吧,娘还能养猪,还能供你上学。我笑着说那是说了玩的。读师范的后两年半,不时收到家里寄来的新衣服和钱币,我知道那是父母表达他们的一份歉意,其实我们师范生那时有生活费。我师范毕业教了两年书,改行去了行政,前年我辞去一个小科局局长的职务,到教育局当了一名副职,想在有效的工作时间里,做一点自己喜欢且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我师范毕业那年,父母刚好满六十岁,父亲做完六十大寿后就染病了。那年我们兄弟回家过春节,母亲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兄弟都工作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和你爸得为自己做件事了。我们问什么事,她忽然笑而不答。一年后,一个堂兄来单位找我,谈起我父母,他说两位老人忙得不亦乐乎,我问么事,他说两老卖了两条大肥猪,买了好多木料,正在请人做千年屋呢。我一时语塞,养儿防老,养儿送终,他们却把自己的后事都给安排好了。
父亲走了二十年,母亲走了七年,我们兄弟每年清明节回家扫墓,打开空荡荡的房子,就会想起母亲的话:要是能给你们兄弟养条猪过年该多好呵。那刻悲从心来,不禁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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