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芜 于 2015-5-25 08:25 编辑
《一》
那应该是一个薄云织就的午后,我以一个慵懒至极的姿态斜倚在他粗旷而温暖的胸前,他用他拉直铁钩的长指捻起一枚枚鲜美欲滴的樱桃摘掉根蒂细心喂入我的口内,汁水溅出了唇嫣,他轻笑着俯身噙住,阳光穿过倾宫宽大的木阁窗棱投照在高处的雕花木梁上,流光一漾一漾,琐碎而温柔,一如他此刻赐予我的溺爱三千,我的心开始变得浮渺,若三月的潮云绵软而纤薄,忽尔高空浮荡忽尔又坠落在悉悉簌簌的软帛上,化为一滩无骨的春水,泛出桃粉的色泽。
“娘娘,醉春风来了”随着阿娡一声轻唤,我挣开眼睛,不耐地摆摆手,阿娡担忧得望了我一眼然后领着众人悄然退下了。美梦已难再续,那就饮酒吧,我伸手斟满玉斗,清莹的碧水倒影在玉光里,恍如是一别七年的故乡的青山绿水绵云,曾经亲切而今又陌生了,醇酒清冽的浓香瞬间溢满了整间空旷的屋宇,身体变得跃跃欲试,我想我是喜欢这份温暖的充盈,纤指一抬一饮而尽,一条欢快的小蛇开始游走五内,春色在脸上乱窜,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枯夜,孤单,背叛,这些尖锐疼痛的字眼此刻也变得面目模糊了……
秋天的涵谷,生长着各种美丽的生物,雪狐是一种非常难得的猎物,十几个随从一致排开潜伏在附近密不透风的灌木林中,我紧张的拉开银弓,箭头瞄准那只尚无察觉的小狐,忽然一道凌厉的白光一闪,那只小狐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谁?”我恼怒的吼道,嗤的一声笑,一个黑衣人从密林深处一株高大的云杉上一跃而下,手提粗大的弓箭,青铜覆面,只露出两只狭长的眼睛与棱角分明的薄唇,眼波里闪过一抹戏虐的神情,
“大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居然敢踏入本……公子的围场?还抢夺我的猎物?”我铁青着脸质问道,
“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看你迟疑不决,遂替你做个决定而已,何况这里是商地,看公子装束是从有施族境内而来吧?”他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弯弧缓缓说道,
我涨红了脸“要你管,本公子自有决断,来自有施族又怎样?”
他眼睛开心地眯成一条细缝犹若一只正在算计的狐狸,“哈哈哈,那这只白狐就算我送于公子的礼物,只是不知公子如何尊称?”
“多谢,本公子喜,你……?”我冷冷回应道,随意的施了个礼,
“我叫汤……”
这时密林外传来一声清脆急促的哨音,他一凛,然后朝我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努嘴一声忽哨,一道白色的闪电跑至近前,翻身上马疾速而去,衣袂墨发被风张开犹如一只凌翅高飞的玄鸟,终与灰暗的暮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冬日的长夜是漫长的,长到我以为永无尽头,再熏柔的丝塌衾被又怎抵得他一个热火的胸膛?他现在在干什么呢?饮酒宴筵整宿欢歌还是与琬还是琰翻滚在睡塌上?是否也象撕裂一匹上好的丝绸那样穿过她们的身体,带着风的恣意与狂热?她们该是如花朵一般迷醉颤栗颤抖吧?这样的想象总让我有一种被千百只猫爪抓挠的疯狂,我披衣坐起,赤脚落在冰冷的玉砖上,带着自牂的快感,周遭的空气异常旷寂清冷,连同往日温暖的底层屋宇而今也是荒原覆雪无涯无际。
这里到处都盛满了回忆,小到每个角落,大到整棟楼宇,倾宫三千间,而今只我一个有呼吸的游魂。我穿过长长的廊檐,我看到自己在前面轻快地奔跑,一面转回头来对着他咯咯咯的欢笑着,一面脆生喊道:“来追我呀,来追我呀”,他双眼被蒙的死死地却依然稳步循着我的声音追了过来,我悄然止住笑声隐身在粗大的廊柱后,他仔细抚过每根描金雕龙的廊柱却都没停步,比起往日的威严,而今日他神态却透着孩童般的笨拙与可爱,就快摸到这根啦,我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身体却偷偷地朝侧面寝宫的门摸去,他却先我一步一下子从廊柱后转出,准确地搂住了我的腰肢。“不算,不算,每次都被你抓到,好没意思哦”我假装挣扎着娇嗔道,他取下眼罩,微笑着宠溺的刮了刮我的鼻子“好吧,那下次多陪你玩一会儿好啦”我看到他一把捞起娇小的我朝忘忧酒林方向去了……
四角飞檐下的檐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叮咛叮咛响个不停,抬眼望去,檐角一轮清月静静地挂在半空,它望着我,我望着它,恍若两个远隔千里的孤单人儿,相怜却无法互相取暖。彼此怜悯地望着对方,试图探出手臂想安慰,却只能在凌乱的步履一次次的摇碎,粘合,粘合又揉碎……
那年,蒙山国境内,暴雨总是一次次无故降临,山体塌陷,大片稻田沦为河泽,眼看着就粮食就要绝收,父亲整日里眉头紧锁,族中巫师求卜问天多次,卦象都显示将有大灾祸降临。某日洪涛怒水冲破阻拦淹没了族人的草屋田舍牲口家园,为了躲难,大伙只好在泰岳山顶上开穴别居暂避风雨,食物在这个雨季就显得格外珍贵,泥泞里,父亲这个大酋长一次次芒鞋竹杖领着几个青壮随从挨着洞穴分发仅有的食物,这样艰难的日子里父亲曾向夏帝履癸发出多封救急书简,可是却都若泥牛沉海,没有任何回音。
“父亲”我轻轻揉捏着父亲浮肿的双腿,“明天让我替你去分发食物吧?”
父亲抚摸了我一下的额发,微笑着说:“我的妺喜也长大成人了,知道心疼父亲了,唉,这场灾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食物已不多了,也只够这几天的,唉.....”
望着银发大半的父亲,我又自告奋勇地说“父亲,待明日雨停,我带领族中妇孺多采些葕菜酱果,以备不需吧?”
“好吧,记得换上男子衣服,莫被人识破,以免惹祸,唉,你这相貌太……。”父亲疲倦地闭着眼应道
“知道了,父亲”
我蹑手蹑脚跑了出来,嘿嘿,父亲总是管我太严,每次出门都要央求半日一副男子装扮才肯,我也知道是我不俗的容貌惹的祸,从族裔中青年躲闪腼腆的眼神里也可看出几分端倪,可是,这些都不是我的错么,我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子,我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渡过濮河宽水遇到一个我心慕的男子,他应该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一双强壮的臂膀,古铜色的身躯,手执大弓,应该是个伟大勇敢的猎手斗士……这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带青铜面具黑衣男子戏虐的双眼,汤,汤,汤,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不知他婚配否?他还会记得起我吗?即使记得也当我是一个男子吧,想到这些我就有点颓然泄气。
第二日晨起,天阴云薄,族人一扫忧郁皆走出洞穴,山坡上草塘前,我们边涉水采葕菜山果边欢快地笑语唱歌,匿在树丛里的鸟雀也全飞了出来,在我们的歌声里翩翩,偶有微凉的清风从远林吹来,吹散了沉闷的潮气。
这时,从远处的驿道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远望去,一行十几人全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待他们到了近前才看到全是身着麻履丝服的差官,我们惊诧地停止了笑语,齐齐疑惑地瞧着他们,其中一个身材瘦弱带着峨冠的矮个从一头青腱牛身上爬了下来,在两个随从搀扶下晃晃悠悠地朝我们走了过来,灰黄的眼珠不怀好意地在每个少女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我的脸上带着一抹惊艳的神色,又疑惑地瞧着我头插雉翎,半边小脸涂成朱红,一副少年男子妆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尖着嗓子傲慢地问道:“这里是蒙山国地界吗?”我点了点头,“听说这里的公主妺喜非常美丽,她在这里吗?”我警惕地瞪大眼睛迟疑了半晌反问道,“你们找公主有事吗?她……她不在这里!”我赶紧又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看这群人穿着应该都是来自帝都阳翟,莫非是帝宫的采女官干辛?我疑惑地转了转眼珠假装讨好地软声说:“大人们莫非都是来自帝宫?肯定是我们酋长的书简帝皇收到了对吗??我一猜就是这样,你们一定是被帝皇派来给我们族人运送食物的对吧?对吧?”他尴尬的张了几回嘴,最后呐呐说道:“贵酋长的事我们不太清楚,不错,我们确实是来自帝都,我们也是为帝皇分忧而来,我找你们酋长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说完就匆匆领着那群人离开了……
“公主,你瞧公子汤长的真好看呀!”阿娡躲在帘幂的缝隙处朝我招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父亲至上次与采女官干辛交涉后就再不许我出门,只是寻古图长老的小女儿阿娡与我做伴,阿娡因出生时就半面青胎毁容,虽与我年龄相仿却无人敢近前亲昵,但她天资聪慧研学了一套易容换面的好手艺,刚好我八岁后就多以男子妆容出现,一来二去就我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那日,干辛曾拿夏帝威胁父亲强迫把我交出来,父亲以我患一种无法医治的诡病到远方寻医未归为由拒绝了,干辛一伙又提出在族内选六名未婚女子进宫,并且索要族内珍贵的彩鸟,珠玉,币帛等做为交换条件,父亲好声求乞拖后一年待稍稍恢复再拱手献上,干辛一伙一看确实是收刮不到什么油水才不甘地甩手离开了。
透过厚重的幕帷,公子汤正与父亲相对而坐,青铜面具摘下放在矮几上,清晨的薄光洒在他干净英挺的眉眼,高大而壮硕的身躯上,焕发出夺目的光圈,一下子把我的眸火燃得透亮,心头忽如百只撞鹿嗵嗵乱跳,真是他!真是他!“公主脸红了!”我假装瞪了一眼嬉笑多话的阿娡,窘迫地试图转身离开,可是,身体却象被施了定身术,一步也挪不动,眼睛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仿佛一眨眼他就要若空气消逝不见了,他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热切的眸火,转头微笑着朝帘幕瞧了过来,我紧张地一缩手松开了幕布,任它轻轻摇动着,把我的心海摇成一池蜜糖......
这时我才知道他是商地的王,他不仅带来了救急的食物粮食,还带来了大批的青壮劳力和耕牛,正解了族里的燃眉之急。他一面带领族人开荒耕地播种下晚秋作物,一面又发动劳力修家筑园,那一刻连老天也因他的到来帮着我们,日头终于露出久违的面目,阳光普照万物,天地一片清明。
两个月后,一切终于扶上了正轨,他也要带领族人准备回归家园了。临行前的那夜,有施族人欢歌载舞,献上最诚挚的感谢,父亲捧出珍藏多年的美酒,有施族最强壮的猎人猎来了鹿狍羚兔,篝火,美味,彻夜不眠的晚宴,父亲也破例允许我掩面出席。其实在这两个月里,我曾无数次的扮成最丑陋的瘸腿人游离在他的周围,默默注视着他,也曾听他暗中向父亲打听公子喜的下落,父亲只说离家多年,早没有音信了。
月色已升至到了中天,清辉洒在着新建的草屋,田园,畜圈,林地,大地沉浸在一片恬淡的温柔中,疲倦的老人幼儿开始陆续退席,族里的青壮依然酒酣正浓。我悄然离开,朝着桑田的高坡处走去,周遭一片寂静安宁,只有夏虫唧唧唧叫的正欢,偶尔有成双的人影闪过,钻进桑林深处,我的脸有点红,其实晚间的酒我只饮了几杯,就被父亲制止了,有微风从远林吹来,桑叶沙沙沙沙若情人间甜蜜的私语又若群蚕在共同进食,心有些烦躁,我索性摘下面罩,仰头望着清凉的月色,离愁别绪堆垛在胸口若一块坚实的壁垒,压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明天离开后,也不知何年何日还可再见面?这时一个声音忽得在我的头顶响起:“姑娘这是在赏月吗?”我一惊,转头一看,他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汤……公子汤”我窘迫地小声喏喏道,手脚慌乱地不知该如何摆放,他定定地瞧着我的脸,眼睛晶亮闪烁着莫名的光簇,看得我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来,他忽然走至近前,用手指抬起我的下额惊喜地喊道:“公子喜!”我眨了眨眼睛,想否认却不受支配地点了点头,“你可叫我好找……”他幽幽说道,“真美!”拇指轻抚过我的腮颊,激起千堆乱雪,我迷糊着想,时间如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仿佛又过了千年的光景,他忽又放下手指,我愣愣地瞧着他,他的眼睛比深井还莫测,里面似乎隐着一个巨大的旋涡诱惑着我向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急问道:“你明日走了还会再来吗?”“会!”他答得异常干脆,我提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尴尬地试图缩回手指,他却反手把我的手握紧,温热的掌心令我有一瞬间的茫然,夜无比地安静,我都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这时,一阵凉风从四面吹来,吹乱我的丝发他的丝发,纠缠在一起,几声参差不齐的蛙鸣忽远忽近,我与他痴痴站立,月在高天含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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