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死火 于 2015-7-6 08:28 编辑
《在流逝中》
小桥头,
河水把我留在那儿看落日。
落日浑圆,年年照着这张脸。
《在走廊这端》
午后,树冠形成的浓荫
统统回到树下。
数百米外,疾驰而过的货车的速度里,
有我需要的当头一声棒喝。
走廊半明半暗,我像一件旧衬衫
刚刚洗过,滴着水被挂在
那儿,等着什么。是什么?
用一套旧茶炊慢慢煮泡新茶的下午,
光的碎片,在嫩芽
和老枝间快速地跳动。
没锁门,钥匙在擦干净的桌上仿佛锈了。
这样的下午我需要藏起点什么,
还是,默默敞开自身?
这个下午在多大程度上能承担
往事,和我陈旧的躯体?
中年了,我在下午听到的鸟声总是与
清晨听到的,大不一样。
《提刀的人》
提刀的人,很可能是提着他自己。
在暮色里绷紧内心发亮的招式,
并反复听到铁锤和炉火的喊声。
一个提刀者不能松开自己,
他阔步走着,快速而且小心。
在途中继承豹子和狐狸的品质多么重要!
时而,他也会停一停,他只是
好奇地等着,等着自己宽厚的那面,
追上锋利的那一面。
提刀的人总是从不同的
方位和角度,丢失,再缝合自己。
《下山,或其他》
下山的时候
我是
不爱说话的。
鸟们替我说
东边一句,南边
一句,不可把捉。
怀此寂静
我虚空在手
同石阶和鸟儿
相互淡忘着。直到
晚钟忽起
树木惊讶。
我在方向的两头
同时涌出来
扑通一声或
倏忽一闪。
我想这下完了
:山呢?
《丧失之欢》
去户外晤桃红这种事,想必是抵消衰老的
非理性回归。
垂柳绿得毫无章法,想必它的内心
急于呈现。春风醒于她忍不住的
自我怀疑。春风,她的吹拂毫无顺序,想必也是
原生态的表达。
我即将说到会晤,惊艳,和喜悦
我满坡抄写着浅绿、赭黄和黛青
我灰白的肉身,出汗了。想必去户外这种事
也颇耗真气。有忍不住的丧失之欢。
《新日子》
小河南岸,有一红一白的
两只雎鸠在问答。
早上,天空打开,
照亮她婴儿般的睡眠。
瓶里有黄花,我有幽静,
风轻,光线长,
四周都是些各不相干
又平衡共处的旧物件。
黑夜与白昼,此消彼长。
我要醒了,并且,
正在醒来。
我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时日像一列火车》
那不知是些什么花,在墙角
开着粉色白色。
旁边有我叫不出名的七八棵乔木,
一如平常,渗出沉着和静谧。
车库以南有条小溪,悄悄
绕了过去,水面清澈,受光强烈。
这一刻,这种布局,清晰明了。
而我有所停顿,仿佛看见
自己的童年壮年和暮年同时被它们
穿在身上。它们就这样参与了我的生活?
当时我站立其中,感觉到时日
像一列火车,在陈旧如我身的
小区内,秘密运送着什么……
《上午的虚掷》
十点钟读完了《哈得逊河景》。
户外闹又亮。五月,和贯穿它全部的景象
涌进房间。阳光叫人目眩,敲打着
脸和记忆。挂钟嘀嗒,一点点增加
时间的母性:总在繁衍,总在哺育;
总在彼时送别,又来此时此地等候。
这一刻,周围一切仿佛在工作。
工蜂采蜜,鸟儿觅食。古铜色的河水忙于
运送船只。上课铃声多么悦耳,微风
吹拂。虎斑兰,巴西木,吐着新绿。
这一刻,独我空着两手,原地静坐,
像名真正的无产者:不酿造,
不生产,也不为这虚掷的光阴感到羞愧。
* 《哈得逊河景》,美国诗人惠特曼随笔集《典型的日子》中的一篇。马永波译。
《暮色苍茫像一笔财富》
这些年,这地方傍晚的街区,
不止我一个人看见。
暮色停在建筑物上。
在众多建筑物的墙壁上随处可见
耀眼的金黄。这会儿,随处
可见的行人纷纷离开建筑纷纷来到
暮色的金黄里。这样一个
随处可见的傍晚正被暮色推向
更多曾经有过的傍晚。于是,
在这样一片
随处可见的金色中突然涌出
更多曾经耀眼的金黄。
是谁说过:暮色里的金色更接近
流逝的本质?
现在,流逝中的人在暮色下望着
随处可见的金色:
不思考,不感伤。不抱怨。
直到凝望溢出凝望者融入
一个随处可见的傍晚和更多曾经
来过的暮色。
———静谧,产生了。
在凝望和穿过凝望者的流逝之间,
把一个傍晚凝望成
许多个傍晚,无疑,是可信的。
《对称关系之外》
群峰之上,今夜,
星空呈现绝对的幽蓝。
周围出现了
一片寂静和臣服。
它们下方是城市,灯火,乱哄哄的
弄堂,因住进了寂寞
而穿透窗玻璃的眺望。
一种对称的美,
存在着。然而,
却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
只有爱,还在附近什么地方
靠我的记忆活着。
靠缄默,并依赖距离感,
温暖我的存在之躯。
又一个二十年,
过完了。窗外,
惟群峰之上的幽蓝仍在坚持
某种绝对。这也正是
我因为爱而爱上写作的原因。
幽蓝太像爱情了,
反着比喻,是一个意思。
《脸对着脸》
下半夜幽静而
迷幻。经历过蔷薇、渡轮、
省道和车站的月色,
渗到枕边。像一堆过去的事,回来了。
金属表面,光在浮动,
滴答声震醒微尘。我依稀看见
门后有座村庄,露出了身和影,
月光下,仍精心收藏着我
赖以活下去的格局、气味、适度荒凉感。
村西,青莲河水下的流速还那样
精准而从容,看上去,没有变化,
好像也不打算挽留
或控制点什么。水面上,
那男子的脸在减速,变得清澈。
我认出,被一座村庄梦见的我,
是本来的我。是时间,动用
二十年的流逝才从遗忘中领回的我。
脸对着脸。凝望,更渴望。
完整吗?两种时态间一个人的
两种面貌在一种生活里的呈现?
今夜完整吗,我曾爱过的人爱过的事?
我想醒来,可远近虚实间,
经历过主观的月色,仍在
客观传授爱与死亡的知识。
外边天将破晓,窗户朝大地开着。
《鸟经》
最近常抽的烟是“黄金叶”。 常捧着本《黄金时代》, 五官尾随细节,退回那个更年轻的我。 日子往返,不完美也不糟糕。 形骸渐老仍健康,对快乐的期许, 少于对肉体黄金期的追忆。 经常嗅到某种虚无感缠在烟丝里, 分泌的焦味苦味,中年那般突然。
四十岁后,早晨的勃起,经常,
像鸟声一样醒豁。鸟声那样注入新奇
给枯燥的世界。在这间熟悉的
老房子里,经常输送死亡观念,
给住在身体里迟钝的我。
而外面,入秋后天气多么好啊。
像苦行僧穿越闹市前冲开人群的眼神,
四十岁后,一种激情
里面,有山泉流出山谷时不强烈 也不压抑的余响。来自 人类,不再那么喧腾了。 以此为轴,旋转出所有我到过的地点, 动荡期的欢愉和苦闷。那几乎 是另一种生态,如今变得陌生。 四十岁后,经常地,我在它们 积攒的蔚蓝里读明白世界意味深长的笑。
《在厚吴村》
像一场盛宴刚散,
午后的那种静……
倍感亲切,又
惆怅于无端流逝的那种美。
我在时间古老的方法中踱步,
沉思。谁,
把热烈与阴郁,
混为了一体?
前方,仍有雕花木窗
送来警句般的旧。
梁上老泥,
墙角新绿,
幽暗从走廊内部升起。
到处弥漫着
前人远去的苍蓝色气息。
心中悲欣,照得人清醒。
活着,无非是
不停地迎迓与送别。
灶间余温犹存,
老藤下走过脱胎换骨的我。
《几道家常菜》
芒种后一周,昼夜温差显著。
午觉醒来,看满城栀子花开引起的
色调的变化,以及若干流云下,
惠山三茅峰百年依旧的轮廓线。
恍惚中,与之对望直到生厌。吃了
两颗荔枝,几根烟,泡很浓的宜兴红茶。
凭此三种味道,在镜前,
对那张脸上的中年气象若有所思。
而皱纹像证词,指出多年来我擅自
埋进这间屋子的冷暖变迁。
看看窗外,一笑。承认自我的局限
和短促,向我活不过的事物致敬。
又靠墙坐进阴影,读山色,读米沃什。
研究尘土气候与文字的差别。
这扇窗前,还有多少时间可供观赏?
想到故我今我是同一个我,不由
心中坦然,意识到什么。遂闲步走进厨房,
挽袖,择洗,搭配荤素……
入夜前还有几道家常菜等我去烹制。
入夜前,还有许多况味等我去品尝。
《上午的片段》
那天上午,在犹太会馆,
有一块狭小角落被阴影环绕,
你被某种衰败感环绕。
不远处,集中营和死亡
正等着你你大概早就知道了,埃蒂。
书里描述,当时你坐在一只垃圾箱上
读诗人里尔克,后来一直
到死,你都在读里尔克……
后来——春天还是冬天?
书上没说,但这不重要了。
重点在于恐惧没有妨碍你的专注,
这多么不可思议——
而我想了解更多:在焚尸炉
和一册诗之间,埃蒂,
那位上帝如何分配你的不安和平静?
北窗外,惠山以极富层次的绿
为这场阅读减速。
活下去的秘密,在墙上铜钟
和桌上词语之间悄悄传递。
我几乎同时被两种时间听到我的沉默。
幽静,已然从你的上午,
朝我的上午完成了转移。
你说:“每一天,我都道永别。”
而我每天都怀着对世界的想象。
埃蒂,所有逝去的,
总会在文字里获得重生。街上,
总是人组成的人流在流向未知。
现在我在无锡望向窗外,
那里,阴影匍伏地面像生存的谜底。
当然,我也在投下影子,
触及泥土的腥味,
去不断相认运动中的光和脚步声。
事物随时离开,又定期返回。
一直以来,它们仍然是个谜,
以不同形式为我表现着
同一种虚无。也许还有虚无所钟爱的
永恒感。从诞生到消亡,
有个时间差,和你一样,
我也在抓紧时间差,学习忍耐。
忍耐琐屑只为忠实地度过一生。
并完整持有对死的敏锐。
纯白铝制长窗,外面街市,
一个上午在无锡明亮。
还有满桌子书籍,还有你读过、写下
的词。它们让我懂得,
同样一生,人与人有多么不同。
关于命运谁又了解多少?在你
读里尔克时后来者将读到
更多信息:你的;人类的;
人性或人怎样去面对终赴一死。
外面正在明亮。隶属于你的
细节,正被词语从流逝的陡坡运回
我的空间。因此,你在
众多死者中明亮。
词语与选中它的人在同一处境。
而意义,在生存自身的难度里。
* 埃蒂.西勒申(1914—1943)荷兰犹太人,死于纳粹集中营,以著作《日记》闻名。
* “每一天,我都道永别。”语出埃蒂.西勒申《日记》
* 惠山,坐落无锡西郊,属浙江天目山支脉。
@ 徐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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