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戈戈 于 2015-1-23 22:04 编辑
文/归隐宋朝
我对于过年,在情感上存在距离,仿佛与我没有太大的关联,甚至很抵触。过年少有的欢乐让童年带走了,被过早成熟的年轮过滤下来的只有苦涩的记忆。每每想起,我只能以跳跃的方式,做些简单的记录。记忆就是这样,整块是模糊的,不完整的,只有一些细节、一些瞬间被牢牢记住。
三岁。父母在“五七”干校,无法回家过年。我和哥哥,还有三姑家的小表姐在爷爷家过年。那年元旦前,爷爷奶奶刚刚被解除劳动改造。爷爷很高兴,扎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灯笼,他扎灯的手艺很有名的。灯是内外两层,里层帖着剪纸的人物和动物,上面有个类似风轮的装置,外面一层是玻璃纸。除夕夜,爷爷安上蜡烛,用两米多高的竹竿挑起。粉红色的灯笼就像是一个梦境一样,里面的的人物、动物旋转起来,看得表姐和我们哥俩如痴如醉,竟然跟着转动的光影跑起来。可好景不长,没到十点,院里来了三个人,把爷爷叫出去训了一顿,把灯笼扯下来踹碎了。小表姐要冲出去理论,被奶奶死死抱住,我们仨大哭起来。那些人走后,爷爷把破灯笼填进灶堂烧了,连同我们的欢乐也跟着灰灭了。我爷爷的想法既简单又浪漫,只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是啊,我们有点高兴得太早了。
五岁。我和七岁的哥哥被爷爷送上看望父母的火车,像是一封被贴上邮票的家信。到了午夜,在一个叫朝阳镇的地方下车,这个站名被爷爷叮嘱了无数遍,因为错过了站就见不到父母了。在车站的铁栅栏外,我们看见了两年未见面的父母。他俩穿着大衣,围脖和帽子上结满霜花。看见我俩出来,母亲跑上来搂住我俩哭了,我看见父亲嘴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俩上了一辆平板车,上面有狗皮褥子和棉被。父亲在前面拉着,母亲在后面推,这个情景被我深深地印在了脑海。后来就睡着了,快天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五七”干校。后来我知道,父母有点后怕让我们来,本来母亲是被允许回家,但患有严重胃溃疡的父亲不行。于是,他们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接到我们后,他们要立刻发一封信回家保平安。真不知道在等信的三天里,爷爷奶奶是怎么度过的。说实话,当时我对于父母很陌生,感到新奇的是陪母亲去食堂打饭,很规矩地排着队。中间,总有人过来小声地问:儿子?母亲含笑点头。
初五,我俩又被父母送上返程的火车,还是那辆平板车,这一程有二十多里地。等到我俩被送上车才发现,诺大的车厢空空的。我俩静静地看着窗外,父亲在铁栅栏门那儿站着,伸着脖子看着我们。母亲流着泪,很努力地跟着列车跑,但还是向后移去了。当时,那个小站只停车一分钟,而且不是所有的车都停。
第二年,父母回到了省城,一家人团聚了。那一年春节,有两个姑姑带着她们的家人回来了,这样就有十几口子人,很是热闹。俩姑父都是南方人,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在我的印象里,这我家最为热闹的一次过年了。以后十五、六年,我的家人总是聚少离多,父亲常年在海南岛制种,只有三、四个春节是在家过的。那时生活困难,母亲总是一个人去海南同他过年。即便是父亲在家过年,家里也是很安静,我们羡慕地看着别人家里的热闹气氛。父亲是个不怎么爱讲话的人,不是沉默寡言,而是在家里不怎么讲话。我打小就同父亲有着一种疏隔感,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现。这么说吧,他从未同我一起做过什么(如看场电影),也从未参加过我们哥俩的家长会。或者,同你谈点什么也好,没有。我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度过的,他什么都可以给你,就是不同你亲近。我甚至期望他能打骂我一次,但是没有。这种漠视的态度曾让我一度很自卑。哥哥上大学以后就没怎么回过家,他在北京上学,而我有三个姑姑家在北京。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后来去了中东地区驻在。海湾战争后,他辞去了工作去了日本,直到现在。
1990年,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去父亲选定的单位工作,而是跟几个哥们儿去了前苏联的滨海边疆区,搞易货贸易。那一年是在海参崴过的年,人家不过春节,我们几个中国人连包饺子的面都没买到,更别说放鞭炮了,你得把警察招来。第二年,苏联就变了颜色,我也回国,最终还是去了父亲选定的单位工作至今。
1993年小年刚过,奶奶以93岁高龄辞世。当时父亲作为我省首席农业专家,在北京同日本谈判最后一批援华农业项目,没能赶上看奶奶最后一眼,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结。每至年节,他总是要为此难过一阵子。十年前,爷爷去世也没见他这样。也许是他内心最后可以依赖的领地消失了。
1996年7月,我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因故离世。那一年的除夕之夜,我是一个人在浙江的嘉兴过的,初三赶到了成都,初五飞到北京。同样是那一年的七月,哥哥回国结婚,因为我的事情,婚礼挪到了故乡的姑姑家,家里只有我和父亲未参加。父亲的理由是,他不愿见日本儿媳。父亲是1938年生人,到1945年光复,他当了七年的亡国奴。他一直反对哥哥娶日本女人,但谁又能阻挡得了爱情哪?尤其是远在异国他乡的哥哥。
1998年,父母亲退休(他俩同年生人,大学同窗)。父亲回绝了很多单位的高薪聘请,去老年大学学国画。这暗合了爷爷的宿命,我爷爷是书法家,我们这里许多买卖家的牌匾是他的墨宝。结果,从初级班、中级班到高级班,又从研究生班毕业,历时五年。现在他的画已经登堂入室了,我发现他也越来越像爷爷了。
2004年春节,哥哥一家回国过年,带回了七岁的侄女。我和父亲有15年未曾见过他了。但是,这回父亲拒绝见他们,弄得大家很尴尬。两年前,哥哥加入了日本籍,入籍时用了嫂子家族的姓氏:伊达。父亲勃然大怒(我头一次见他发了这么大的火),发誓要和哥哥脱离父子关系,这次也是为了这件事。还是母亲聪明,她把孙女岚推到父亲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听见岚大声地用生硬的汉语说:爸爸爱你!爸爸爱你!又过了一会儿,岚出来了,比划着说:爷爷哭了……
亲情最终还是胜利了!那一年过年,我家第一次有了下一辈人。父亲令人吃惊地流露出柔情的一面,当然,更多的是对岚。
2005年,父母是在日本横滨哥哥的家里过年,并且一直住到四月中旬才回来。据母亲说,父亲要哥哥答应,一定要岚在成家立业之前回国念几年书,补充一下中国文化。我能理解,这是父亲做了最大的让步。哥哥承诺,等岚大学毕业后,回国再念两年书。岚也高兴地答应了。
2007年,父亲体检时被查出,常年困扰他的胃出现了浅表**肉病变的迹象。母亲打电话告诉了我情况,问我怎么办?我说,那还等什么,赶紧动手术。母亲说,你爸不同意。我说,这事由不了他!那天晚上,我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来,我平生第一次冲他吼:这辈子你总是这样!能不能改一改?就算是为了我妈,行吗?我冲出家门,一个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狂走。等到胸中那股热气渐渐散去之后,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坚强的外表只是一层维持尊严的伪装,而他的内心是害怕的。想到这一点,我为自己先前的激动情绪惭愧。第二天早上,母亲来电话说,你爸同意做手术了。半个月后,手术如期进行,临进手术室前,我握住他的手说,不要担心,我就在这儿等你。他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我感觉到他的手凉凉的。手术非常成功,他的胃按照病理检验结果被切除了四分之三。
这几年,父亲的身体状况很好,性格也有了一些变化,有事没事就给我打电话,一点儿破事,啰啰嗦嗦半小时,拐弯抹角的,总是说你妈要你如何如何。有时,我这正急着哪,就顶他几句,把他气得不行。不过,用不了多久,他还是会打电话过来。唉!随他吧。父子一定是前世的对手,现在这个对手已经衰老,已经不再那么强势了。我的内心为什么会如此伤感?子女对待年迈的父母,会不会生出如同父母对待子女一般的疼爱哪?
从前年开始,一进腊月门,父亲就自己扎灯笼。用酒精灯把竹皮儿烤弯,做成长圆型的骨架,再用红纱裁成两头窄中间宽条儿,缝制成灯罩。
从他的背影,我恍惚又看见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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