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摊儿
我们小区有一条小路,微微有些坡度,走在上面仿佛下山,越走越下越走越远,走过一顶红红方方的大帐逢,就站到了繁华的大街上。
我要去上班,每次路过这顶大帐篷习惯性地总要偏头看一眼。这是一个小面摊儿,有一间屋子大小,帐篷口一条不锈钢长案子明光锃亮,案子上一大团白面细腻、油润,早就饧透了,只要你愿意,恐怕无限山河都可以抻出来。案子后抻面的大妈只要瞄见我走过,目光一交接,人家就会问一句:“上班去啊孩子?”
是的是的,我这个中年孩子好像专门等这句话似的,赶紧点头。
长案子一头嵌了煤气炉,一口大锅架在上面,沸水盈盈,热气腾腾,白而细长的拉面啊饸饹啊在里面载浮载沉。我记得最初他们用的是煤球炉,我曾经幻想那是一只红泥小火炉,可煮绿蚁新醅酒的,所以很想认真察看一番。可是把守火炉的老头儿冷淡而严肃,他负责看锅、压饸饹、捞面,一心专注于大锅,从来不与人搭话,偶尔看人一眼也只是眼珠间或一轮,慑于这种气势,我只能退得辽远。
长案子另一头挨着一辆同样明光锃亮的餐车,专配大米饭的各类菜肴在餐车上分格盛放,永远冒着热气。有时候大妈低头忙碌,我的目光送过去,餐车后收钱、盛菜、端饭的小伙儿就会笑眯眯地接起来:“上班去啊?”
小伙子白白胖胖,十几年了从来没有瘦过,但也没有更胖,似乎也不变老,肚子上的围裙口袋里永远装满了零钱。不过现在口袋没那么鼓了,电子支付时代,大大的二维码吊在餐车前,用现金会被人笑话的。
这是小区唯一的一片活动小面摊儿,餐车、案子、火炉、帐篷还有他们自己就是摊子的全部。春天来了,红帐篷被浩浩荡荡的春风吹得鼓涨起来,像胖小伙儿的鼓肚皮喜气洋洋;秋天老下雨,于是帐篷清凉一片残红;而冬天要是落一点儿雪就好了,坐里面赏雪吃饭是谓一乐;夏天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喜欢这个季节。一年年四季轮换,小摊子朴素简单、吃苦耐劳,养活了他们一大家人,我看到小伙儿娶了小媳妇儿,后来又添了小孩子。
小面摊儿虽然只卖午餐,但恐怕也很辛劳,那么多主食和菜肴要备好,一大早就起来忙碌了吧?近午时分阳光正好,可以出摊儿了,拉帐篷摆案子,桌凳一溜儿排开,面在饧,菜已好,就等人们来就坐了。来小摊儿吃饭的多是贩夫走卒,偶尔有附近店铺的小服务员,以及不想做饭的小区居民。有时候我也混进去,找个空位,一坐下来立刻陷入到男人堆里,陷入到烟味和粗声大嗓里去了——帐篷里吃饭的女人数量少,声音又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一般来说,我愿意吃他们一碗饸饹。一见我进去,不用我张嘴,胖小伙子唱号一样冲他的老爹喊一声:“加个小碗饸饹……”
老爹不吭声,压他的饸饹,看他的大锅。等捞出来了,小伙子往面上浇一勺素卤子,端我面前,于是我拣双筷子,拿过醋瓶子倒一点,然后和一桌子的男人并头吸溜。桌子上除了醋瓶,还有辣椒瓶的,有时某个同桌男人比较善解人意,把辣椒瓶子往我面前推一推。我懂得他的意思:兄弟,来点儿不?
吃饭的男人当然都捧着大碗,我的小碗在其中,排座次的话,从形式上也只好叨陪末座——一入帐篷有点儿落草为寇的感觉,我着实应该大碗喝酒,大碗吃肉,身边放两把钢刀,孙二娘一样才符合当时气氛。其实我也吃过大碗,当擀面的大妈第一次喊我孩子的时候。那天吃客实在太多,大锅煮不过来,大妈给我端了一碗面汤说:“孩子,先喝点儿汤暖暖肚。”我听了立觉春风一软百花沸然,一激动就豪放地要了个大碗,觉得唯此才能回报人家的亲切。可惜胃口小,肠子细,端着剩下的半碗饭举目四望:嗯,对面的兄弟,你够吃吗?我应该提前给他拨一点儿的。
老实说,他家的面条是家常味道,还好还好,但是卤子和下米饭的配菜经年如此,完全不打算“忽出新意”,味道还过重。我单知道他们的菜咸,却不知道咸成这样——一小勺卤子可吃下一碗面,菜呢?小伙子倒很舍得,七块钱的份饭,每样菜都挟一筷子,狠命放一盘子,堆得高高的,搞得我吃完米饭回家要补很多水。看在老相识的份上,我诚恳地给小伙子提过建议:太咸了太咸了,给得又不少,不如炒淡点儿吧,还能省盐。
然而吃客们似乎都不嫌菜咸,面条、饸饹、大米,卤面和土豆条裹面做成的当地小吃叫拨烂子的,无论哪种都吃得大快朵颐,吃饱了一蹁腿,离开凳子鼓腹而出。尽管人生烦恼没完没了,此刻一定感觉风轻云淡。
吃客中有个常来光顾的汉子,不管吃哪种主食,都要拿个小碗,去胖小伙儿的餐车那里挟点儿菜,一口菜,一口小酒,美滋滋地摇头晃脑,虽南面王不与易的样子。不过也未必不易,他一边喝一边和周围的人们指点江山。吃饭的男人们不管多大年纪,从衣着上看,大多身份低微,可是谈论的话题却宏大广泛:特朗普不甚靠谱,还是普京厉害,朴槿惠一个女人到底不行……直谈到小城煤改电政策的不完善上去,所有的话题没有一点儿油盐酱醋的气质,可能每个男人都怀抱一颗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吧,只可怜老天不降大任啊。
吃客们谈得尽兴,摊主大妈的擀杖在长案子上扑扑地响,为这些吵闹的男人们抻面条;而摊主老爹在蒸汽缭绕里如在云端,快要与世隔绝了,我总疑心他只是为了生存,不像爱岗敬业;胖小伙儿则在各座位间穿梭往来,端盘送碗,帐篷里多少有一些集市上当有的喧闹气氛。一顿饭吃到过午,生意淡下来,摊主一家人才开始吃饭,闲聊聊家长里短兼算帐,略等等某个忙得没吃饭的家伙冲进来,做完一天里最后的生意。这样的人每天都有,比如我,有次快到上班时间了,才急急地扑进红帐篷里,依旧小碗饸饹,依旧一碗面汤先清清口。帐篷里比平时安静多了,吃客只剩下一个角落里十几岁的小男生,低头在吃一大碗面条。我猜他中午补作业了,要么就是被老师留堂了。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女人走进来,笑得很大声:“这几天生意忙,赶不上过来,这个月的伙食费早该交了,都过了好几天啦。”
这个月的伙食费?喔呦,小面摊儿还有按月吃饭的老吃客啊,那就是贵宾啦,话说做生意的女人也吃小面摊儿吗?我好奇地抬头去看。女人四十多岁,嘴唇涂得红通通,衣服质地和装扮显然证明她是有一些钱的,但那种有钱金光闪闪地浮在表面上。大妈笑着回说:“没事儿,没钱也能吃,多一碗面的事儿,我们也做做慈善哈哈哈。”
我眼睁睁看着女人从坤包里拿钱付帐,然后走到拘谨的小男生面前摸摸他的脑袋,嘱咐说:“吃饱啊。”
我懂了,这个看上去庸俗而有钱的女人在助养那个男孩子,除了在面摊儿上吃饭,不知道还有哪些方面给予了帮助。女人和大妈去聊天了,我也要走了,路过两个做好事的女人,冲她们笑了笑。
后来我的上班路线更改了,很久没有路过小面摊儿,有时远远看一眼,红帐篷依然在小路的尽头,那家人的生意还好吧,大大的帐篷口向西,有人进去,有人出来,不知道那个被助养的小男生还在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