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盖山 于 2014-8-24 11:14 编辑
神秘的大老表 想写大老表,始于十年前读一篇名曰《小镇上的将军》的小说。在小说中,老将军的身份毕竟被证实了,而我的大老表,至死仍是像谜一样神秘。 大老表的身世,始终被传奇的色彩笼罩着。人们只是知道,当年大老表以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参加了皮定钧皮司令的八路军,八路军在禹县西山黄庄整编,大老表当了主力团团长,从此开始了军旅生涯。我们那里的百姓一直十分感念他的,是他曾率领八路军部队剿匪,把我们那里一带的土匪杀的杀,赶的赶,赶到很远很远的深山老林里去了,我们那里安稳了好多年。 解放前夕,大老表令人大吃一惊的回到老家,开始了默默无闻的乡村隐居生活。村里人感到不解,解放了,该论功行赏了,大老表总得弄个官儿当当才是,咋就这样不吭不哈、蔫不济济地回来了?乡亲们私下议论,是不是犯了啥错误?给开销了?这怀疑,又很快被大老表的另一举动给打消了。禹县庆祝解放成立县政府开大会,大老表骑一头毛驴进城,一直骑到县城广场的主席台下,一手拉缰绳,一手插腰,对正在讲话的开国第一任县长吼道:“尧如,给我下来!” 多年后我翻党史资料,见我们的老县长随后就当上了省委统战部部长。当时,县长立即安排人招呼大老表,侧过身子对台下的大老表说,马上就完,马上就完。近半个世纪后,人们仍可想象当时万人会场的轰动程度。于是,大老表老实不客气地把毛驴牵进了县政府。老县长见着大老表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老首长,你没去世啊,可又见到你啦!事后,大老表被委任为县参议员,一个月有七十多块钱的工资。那时的七十多块钱,可值钱了,一毛钱能买十一个鸡蛋。可大老表到死都没有领过一分钱。 据说,当大老表从所在的部队消失后,部队上好找过一阵子。开始怀疑被特务暗害了,接连破获了几起特务案,没有任何头绪。又怀疑打仗负伤了滞留在什么地方,派出人马几路寻找,也不见踪影。首长们终于失望了。谁也不会想到,大老表竟溜回了老家。 文革中,一次我问大老表,是不是受了走狗烹良弓藏的影响,激流勇退回了老家?大老表气哼哼地说,反动派打倒了,还不该回家种地?我婉转地提醒说,按照共产党的理论,革命成功了,还要继续革命,才是一个完全的革命者。大老表仔细地打量我好一会儿,认真地回答:我的使命就是打倒反动派,打倒了就是完成了任务,就得自食其力,不吃人民奉禄。 我突然问大老表:“你为什么不入党?”“入党?”大老表反问道,“我要是入了党,还能回家种地?现在还不是一样被打倒?入党要打倒国民党反对派,不入党不是照样打到国民党反动派?”大老表对当时大队的一些造反派对他的盘查愤愤不平:“查我为什么当保长,我为什么当保长?共产党叫我当的,我为老百姓当保长。部队需要军需,老百姓需要保护,我当保长不比地主老财当保长强?我的对头是四大乡绅,老百姓的对头也是四大乡绅,我当保长就和他们干,弄得开封专员公署通缉我。他们都以为我一定往西跑,我偏偏往东去,跑到开封。和皮司令他们联系上就到部队打仗去。”再往下问,大老表就又不说了, 大老表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理解文化大革命,十分痛苦地说,“中央委员,有的是我的上级,有的是我的下级,有的是我的同事,有的是我的熟人,差不多都被打倒了。”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大老表突然问道:“郑位三打倒没有?”当时我的印象,还没有见到打倒的传单,就照直告诉了他。我问:“老表和他熟?”大老表神情轻松了起来,告诉我,他们是棋友,每次开中原高级作战会议之前,俩人都要锱铢计较地杀上一盘。我问谁的棋艺高,大老表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棋艺高低、输赢都无所谓。多年后我才明白,下棋锱铢计较而不计较输赢,计较过程而不计较结果,计较参与而不计较获得,这是一种难得的恬淡的人生境界。这也许可以用来大解释老表的一生种种不被人理解的怪异,包括他溜回家种地而决不出仕。 其实,我对大老表的记忆,就是从不理解开始的。我上的小学在一所地主庄园里,和大老表的家隔河相望。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小河被冻成了冰河,白白的一道冰龙逶迤而下。我从大老表家前面的石堰上使劲地挪动石头推下去,嗵的一声砸出一片崩裂的白印,那白印煞是好看。正在继续挪动下一块石头,一声吼叫从身后响起:“你当这石堰是气吹的?你当这石堰是气吹的?你把石头给我搬上来!”大老表握着拳蹦起来朝我吼。我当然是惊恐地撒腿就跑。我唯一害怕的是他去告老师,我实在不想破坏我在老师心中的好印象。第二天上学,我是遛去的,远远地看见大老表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堰上,围了条小围巾,样子很好笑。当天,可是西北风像小刀子一样锋利,嗖嗖地往脖子里灌。一整天,大老表就坐在那里。坐得我心惊肉跳的。还好,他没去告老师。我恐惧中又有些庆幸。 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被好多好多比我大的同学叫做大伯的他,是我的大老表。我们那里,很重视所谓的老亲旧眷,辈份不能叫错,称呼不能唤错。大老表没有参加皮司令的队伍前,原是个教书先生,是我们那里十里八村都没人能比肩的学问人。我爷爷说,我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我也曾问他,为什么给我起名字叫敬业?大老表说,敬业乐群么。敬业乐群是什么意思?我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多年后才明白了这个成语的含义。朱熹的解释是:“敬业者,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也;乐羣者,乐於取益以辅其仁也。”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群者,自然是指群众了。 在大老表的心目中,再没有比群众的份量更重的了。 大老表的学问,在晚年被三里五村的乡亲们广泛地运用着。他成了每家婚丧嫁娶比不可缺的司令人,我们那里叫做招客,其实就是司仪、现场导演兼舞台监督。不管有多少客人,大老表总是安排的滴水不漏。一次他老人家见客人多,先入席的客人又不离去,就派人去撵。被派的人为难地说,那怎么撵?他老人家生气地斥责道,连撵人都不会?我去撵。他老人家进屋就问,鸡蛋汤滋味如何,大家看再上些啥菜好?我们那里,最后一道上的是鸡蛋汤,俗称滚蛋汤,表示菜已上完了,该走人了。他老人家这么一问,客人立即起身走人。他得意地说,看,撵走了不是?就这样撵。客人全走完时天已苍黑了,他老人家也就是拿半块镆,端一碗客人吃剩下的杂烩菜,草草了事。也有的人家不服气,打别扭不找他,他也落得个清闲,可待客的人家可就乱了个一团糟。结果到了后来,家家婚丧嫁娶没有不找他的。当招客,是积德事,一要有声望,二要有能力,是件体面活。 文革中的那次对话,是在我家里。那次是他为名叫包改山的邻居请医生没找到人而到我家歇脚等人。大老表年纪比包改山大,双手又抖抖索索的,他们村离我家有二三里远,那天又下溜冰,一步一滑的,真不知大老表是如何走完这几里路的。我父亲嗔怪他不该管这种闲事,忙温了酒让他驱寒。几杯酒下肚,大老表手不抖索了,骂咧咧地说:“他包改山算啥东西,病了还叫我给他请医生?要不是他儿子不在家,要不是他和儿媳妇闹别扭,我用得着给他卖老命?这老东西,几十好几了还耍他那牛脾气,你是还年轻,你还能耍得起?回去得好好的辱骂他一顿。他再不改,死到床上我也不给他请医生了。包改山,包改山,山都包改,脾气咋不包改哩?这老东西!”骂声一落,立即起身说:“我得去看看医生回来没有。” 父亲劝着他,忙叫我去打探。打探几次,不见医生回来,大老表实在坐不住了,急喇喇地要赶回去。“找医生这事,就拜托小老表了,你勤去卫生所看看。我不放心那老东西,别等不见医生,心一急,呜呼到床上可就可惜这条命了。性儿全是条命,性儿不全也是条命,咋说也是条命啊。我得回去,不看不放心啊!”他说走就得走,留也留不住。父亲让我送送他,他脾气又上来了,说你要是送我,我就不走了,让包改山死他个龟孙。再挽留,他说你要真想送我,就送我根拐棍,我又不是走不动,你送我还能替我走?终于自己一步一滑地走了。 那时,他在外省当干部的大儿子挨批斗顾不了家,二儿子不争气跟着当造反派不顾家,他老俩口的日子已过得十分的紧巴了,大冷天,他也就是一件棉袄套一件衬衣。父亲问他,你那几十块的参议员工资还有没有?还能领不能领?他直杠杠地回答,无功不受禄,我又不给老百姓做什么贡献,还领啥工资?要领,人家不说,自己就羞死了。 上学时离开了家乡,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就是回老家,也是来去匆匆,多年都没见到大老表。但我无论在哪里工作,都一直记挂着大老表这位可敬的老人。不时来看孙子的父母亲,也不断地传递大老表的消息。妈妈告诉我,大老表最喜爱小孙子,老两口子就一直带着。二儿媳离婚后远嫁新疆,是一直都在等着她的中学同学,临走时把儿子从他身边带走了,二儿媳说,二老年长了,不能再给二老增添负担了,也想让孩子受到好点的家庭教育。老两口子老泪纵横,所有送行的人都哭了,现场一片惨云悲雾。二儿媳说,放心吧,孩子到哪儿都是李家的子孙,每年都会让他回来看您二老。 我问妈妈,他家老二也不去县上要大老表的工资?妈妈说,他家老二别看恁二球,但也不敢违忤你大老表的意思,你大老表就像个火神爷,老二一说要工资他就死哩活哩,谁还敢哪! 后来,我父亲来郑州说,你大老表去世了,临死,就盖了一床被子,里面的老套子都裹成了蛋蛋,大冬天,别说有病,冻也冻死了。 人去了,已经被淹没的昔日的辉煌和贡献,就永远淹没在历史行进的潮流中了。 他这后半辈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