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零 于 2015-8-28 11:48 编辑
冥 寿(短篇小说)
文/莫零
1.
桌上摆了一碗糖炒年糕,一碗酱瓜炒毛豆,两个煮鸡蛋,二伯有生正惦着脚尖探下身子从大灶的锅里盛粥,盛了三碗粥,他把锅盖盖好,粥端到桌子上,自己抄起一碗,一面唏溜唏溜地喝着,一面往东边楼房走过去,对着楼上喊:“永强,喊你妈下来一道吃早饭了。”
隔了好一会儿,楼梯上才有了动静,这时的有生早饭已经吃完了。他从大灶旁边的柴火堆上拎起一个竹筐,往里头放上一把镰刀,背着就要出门。想了一想,又去拿了两个漏篮想把桌子上的碗碟给罩上。
“你上哪去啊?”孙子永强横冲直撞地走进来,有生感觉到脑后一阵劲风旋过,竹筐在他肩上似乎都晃了两晃。他眼睛笑得都眯了起来:“我去河边割点羊草啊!”他望着已经高出他一个头的孙子,讨好地说:“爷爷给你炒了糖炒年糕,你多吃点。”
永强瞥了一眼桌上,很不满意地嘀咕:“这算什么啊?黑漆麻乌一堆,肯定不好吃……”
“ 什么不好吃?”永强的妈,有生的儿媳妇李桂兰问着话就进了门,她个头不高,满月脸,一双丹凤眼又黑又亮,皮肤也白,就是长了不少雀斑。她的嗓门又尖又亮,说话速度还快,常常是人家还没听清头一句,她后面几句已经说完了。这样的语速在农村非常适合吵架,她嫁到下湾村十几年来,除了婆婆胡爱云,基本上没有对手了。眼下她正走到儿子对面坐了下来,不易察觉地对儿子挤了一下眼睛,永强心知肚明地捧起粥碗大口喝了起来,他知道,爷爷一出门,他妈准会重新给他炒一碗糖炒年糕吃,这是属于他们母子俩之间的秘密。
果然有生看到他们进来,顿也没打一下就出去了,快走到大路了,李桂兰一扭一扭地追了过来:“爸,爸,你别忘了到姑父家去一趟啊,喊上东平一起,显得有诚意。”
有生点点头:“放心,忘不了,谁让你碰到那事儿了呢,今晚东平回来我们就去。”有生说话间要走,李桂兰还要叮嘱几句:“爸,让东平装盒好烟,别空手去啊!”
“嗯嗯,你回吧,怪热的天,你下午还要带永强回海门去。”
有生走上了大路,大老远就看到老光棍王福才在树荫下东张西望,见是他,大着嗓门跟他打招呼:”有生,你上哪去啊?”
“割羊草啊,不割羊吃什么,哪像你这么清闲。”有生脚下不停,很快就走到了树荫处,看到王福才在啃桃子。
“哪来的桃子啊?”有生问。王福才伸手往他那条松松垮垮的裤袋里头一掏,又掏出个桃子来,往汗衫上蹭了两下给有生递过去:”河边野桃树上长的,甜着呢。”有生将信将疑地发问:”野桃树上能结这么大桃子?你是在外地蛮子果园里偷的吧?”
王福才瞪了他一眼,手上的桃子要往回缩,有生已经一把抢了过去。王福才拿手指头指着他的鼻尖:”有生啊有生,怪不得人家说矮子矮,一肚子拐,你这猴精的劲儿……”
有生不恼他笑自己个子矮,一面吃着桃子一面笑咪咪地摇头:”我哪里精了,再精也精不过你,一个人吃饭,全家人不饿,多划得来的日子!”
“呸呸呸……于有生,你这嘴真损!”
有生吃完了桃子沿着大路往河沿上走,王福才跟着他亦步亦随:”来,来,我陪你一道割,老兄弟俩说说话……”
2.
说到李桂兰遇到的那件事,还真是蹊跷。那是在他们海门的出租房里面,那天她从皮鞋厂下班回来,刚进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帘旁边一晃,她以为是丈夫东平,还问了句:”你今天不加夜班啊?”
那个人影没说话,她再一扭头,人影钻到窗帘后头去了。她联想到出租屋这一带常有小偷光顾,就把房门大开着,对着窗帘大着胆子喊:”你要是图财,这就走吧,我不拦你,我男人马上就回来了。”
但窗帘连动都没动一下,她停了几分钟,拿晾衣服的叉子远远地挑了下窗帘,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她这才松了口气,把房门又关上了,暗笑自己眼睛肯定看花了。于是她走到厨房开始煮晚饭,永强晚自习回来,习惯要吃点宵夜的。她这边正淘着米,就听房间里又有动静。倒底是什么呢?她索性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角角落落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啥。正当她走到窗帘边上时,猛的发现天花板上面飘着一个影子。
“哎呀!”李桂兰心里一咯噔,这是撞到鬼了!她当下惊的手脚冰凉,动荡不得。那个影子在天花板上静止了好几分钟,李桂兰的理智回来了一些,她对着影子轻轻问了声:”家鬼野鬼啊?野鬼我就认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结果那影子幽幽地叹了口气。李桂兰放心了:”那就是家鬼,老祖宗辈儿的!”她这样自言自语着,渐渐不那么害怕了,跟那影子说起话来:”你有什么心愿,我来帮你还,但不要害了我儿子,他可是老于家的单传独苗,害了他,对你也没好处的。马上到爷爷一百岁冥寿了,我愿意帮他风风光光办,到时候多给你们烧点纸钱,你要是满意了就赶紧走吧,别吓着我儿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再抬头往天花板上瞧瞧,那个影子已经不在了。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硬撑到第三天周日永强休息半天,她赶忙打电话叫东平开车来把娘儿俩给接回了家。
晚上等永强吃完饭上了楼,李桂兰才敢把这件事情对着全家人说了出来,一时之间,屋子里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于东平对老婆敬佩的五体投地:”桂兰你真厉害,敢跟鬼说话!”
李桂兰和婆婆胡爱云同时对他翻了个白眼,胡爱云说:”你就是个怂包,她不撵走这东西,吓着永强怎么办?永强马上就中考了。”
胡爱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动手收拾碗筷,把一根筷子向一直默不吭声的老伴有生掷过去:“有生你聋啦?一个屁没有?“
有生恍过神来,嘀咕道:”莫不是老四许的愿,告诉给他们了。“
”嗯,我看是!“胡爱云听他提起老四,气不打一处来:”老四聪明过头了,活着聪明死了还想耍聪明……“
有生听她说死去四弟的不是,心里老大不高兴:”死者为大,老四走了一年多了,你的嘴不能积点德啊?“
”我凭什么积德,缺德的是他,非要吵着给老头子过百岁冥寿,不然哪来桂兰这档子事?他发到财了,有得是钱,我们家的钱可是一个子一个子省出来的!“胡爱云一激动就爱拍桌子,这会儿饭桌被她拍的呯呯响,夹杂着碗筷的震动声,热闹得很。东平这时发话了,他跟他爹有生一样,平时在两个女人面前都是闷了嘴的葫芦。但他一旦开了口,这一家几口人都会买他点帐,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几代单传的于家独子了。
“四叔帮过咱们家不少,这么说他不合适吧。”东平从前襟口袋里摸了支烟点上火,又嗡声嗡气添上了一句:”你们不怕他来找?“
这句话一出,李桂兰首先心虚地往天花板上瞟了一眼,胡爱云也跟着哑了炮。农村人就这样,虽然平时哇啦哇啦吵吵个不停,遇到这些个事儿,还都是敬畏的。
有生这时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了儿子东平,问:”那依你该怎么办啊?“
东平这会子又没主意了,见有生问他,他习惯性地望向了李桂兰。李桂兰清清嗓子说:”四叔死前许了的愿,不还肯定不作兴,这回我家借着做个顺水人情,跟兄弟几个商量商量就在我们家帮老爷子做冥寿。反正钱是兄弟几个平摊的,就用下我家的场子,受点累。“
“那你大伯不一定同意啊,按理是到老大家。”有生忧虑地说。
“那还不在于你们兄弟几个商议?老大岁数大了,两个女儿又嫁得远,操不下这份心的。我家东平是独孙,放我家办也是天经地义嘛!”胡爱云在于家一直都是母凭子贵的,说起话来底气足得很。
“那得搬上姑父一起上老大家说去,大嫂那性子跟你差不了多少……”有生思筹着,胡爱云不乐意拿大嫂跟她比,朝他啜了一大口唾沫:“我跟江彩红能一样?她是蛮不讲理!”
东平听了这句一笑:“你是从不讲理!”那边李桂兰也跟着笑了起来,儿子说笑,胡爱云是从不计较的,有生就不行了,他天生低她一等,不管是个头还是胆量。
话说有生能娶到胡爱云,这还是老四的功劳,有生天生矮小,长到十二三岁就不长了,满打满算量,勉强一米四吧!这种身高对于男人来说可是致命的。所以三十来岁才说上了胡爱云这个媳妇儿。
胡爱云小他十岁,是老四媳妇儿一个村的,长得丑,不识字,脾气又坏,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穷得揭不开锅。老四谈了女朋友之后一直想帮二哥也物色一个,就托女朋友打听,女朋友说了胡爱云家情况,老四说正好,二哥个子小,寻个凶点的不受人欺负。当时老四偷摸着做生意攒下不少钱,全拿去给胡爱云家当彩礼了,这才把胡爱云给娶过了门。
老四算盘打得是精,胡爱云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劲儿倒是把脚跟给站稳了,但二哥有生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别人家都是男人打老婆,他家是老婆打男人,脾气上来了,胡爱云逮住什么往有生身上摔什么。有生常常鼻青脸肿地跑老四那儿去唉声叹气老半天。老四还是精,他不知道哪弄来几本色情杂志,传授有生床第技巧,他说:女人都这样,你在床上把胡爱云弄高兴了,她不但能转性,还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啊? 果然有生从此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了,隔年胡爱云还真给于家添了个大胖孙子。
3.
方忠和正坐在水泥场子上跟租户山东佬喝酒,他年轻的时候在山东临沂当过兵,跟山东佬一唠起来,一人一斤都唠不完。老伴过世十来年了,他也没有再找,就帮儿子工地上看看场子,今年脑梗住院了一次,出院后他非要回来住,大三间的瓦房租了两间给了在这里包田种大葱的山东佬,不图几个房租,就图个热闹。
山东佬眼尖,隔多远就看到两个人往他们这里过来,他说:“老爷子,是你东面那个小个子弟弟。”方忠和眯着眼睛使劲儿瞅,可不就是有生和东平吗?
“姐夫,吃晚饭呢?”有生老远就冲他招呼,方忠和连忙迎上去,看到东平手里还拎了箱牛奶。
“这是干什么?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方忠和忙把俩人给迎进了屋:“吃饭了吗?没吃到这一起吃点?”
“吃过了,吃过了,姐夫你别忙乎,找你说点事情。”有生三言两语就把来意给说了。略去李桂兰碰到老祖宗的事情,只说想在自己家给老爷子做冥寿。
“哦,”方忠和听完了没吭声,他知道有生的背后是胡爱云,没有她点头,有生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说。但胡爱云怎么会点这个头?她一向是不把于家人放在眼里的,这回转性了?主动揽冥寿的事?
方忠和不吱声就是这个疑惑,这泼妇他可得罪不起,记得老伴去世的时候,请她帮忙穿个寿衣,她都要讹他二十块钱的。那年月,二十块钱是一天工钱呢。反正他是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的,要不是看有生的面子上。
有生可怜,老伴生前也最疼这个弟弟,先天不足就不说了,又娶这么一母夜叉。大伏天,自己吃过午饭往门板上一躺,分配有生上玉米地里锄草去。方忠和的大女儿方玉萍正好骑车路过,赶紧下车帮他一起锄。回来跟方忠和两口子一说,老伴于有芝急得直犯心口痛。
有生看方忠和不说话,示意东平再说两句,东平是个闷嘴葫芦,喊了声:“姑父,抽烟!”直接掏出根烟来递给姑父,点上了就再没话了。
方忠和看看有生:“你能不能老老实实说清楚?让我去老大家当说客,不搞清楚我是不会去的。”
有生这才吞吞吐吐把李桂兰那天碰到的蹊跷事说了出来。方忠和一拍桌子:“这明明是你家的私心,还说的那么光彩,什么东平是独孙要尽孝,明明就是你家李桂兰怕晦气!”
他一发怒,有生爷儿俩吓得不敢吭声了。方忠和余怒未消:“胡爱云是个什么东西,平常从不把于家祖宗放在心上,去年老四走前嘱咐要给老爷子做冥寿,她还老大不乐意呢,这会子一下子就想通了啊?有生你好歹是个大老爷们,东平你也是,俩怂包老的被胡爱云管,小的被李桂兰管,唉!”
隔了好半天,有生才怯怯地开口:“姐夫,永强还是孩子呢,真要惊着了……于家可就这么个独苗苗啊……”
方忠和赌气地指着东平:“这根独苗苗生出来的独苗苗,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怂包!”
东平讷讷地赔着笑:“姑父,永强比我强多了,考试都考前三名的……”
方忠和嘴上气归气,还是答应去老大家当说客,他问东平:你开车来的吧?咱们这就走,免得夜长梦多,人多嘴杂又闹什么误会。
4.
到了老大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老大于长生已经七十好几了,身体一向不大好,已经跟老伴江彩红睡下了。东平敲了好久的门,才有人出来开门。
“这么黑了,你们来干嘛啊?”江彩红开完门,老大的不乐意。
“小彩红还这么年轻嘛!”方忠和爽朗地大笑着踏进了门槛,他年轻时个头足有一米八,现在也算是个大块头了,是个神气的帅老头。江彩红被他一奉承,才挂了丝笑脸,引他们在堂屋坐下,倒上水,老大于长生这才慢悠悠地摸出来。
“是为六月十三老爷子冥寿的事情来的吧?”老大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有生朝东平看了一眼,东平连忙把路上买的一盒蜂蜜礼盒给递了过去:“给大伯补补身子。”
老大没接,讥笑着:“我有三高,还能吃这玩艺儿?”
东平一时尴尬地停在了那里,江彩红一把接了下来,朝老大一瞪眼珠子:“你不吃,外孙不能吃啊!”
有生这时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千不该万不该那天跟王福才割羊草时跟他说了体已话,这王福才就住在老大家后面,他怎么就疏忽了呢?王福才这张嘴,村里人是拿来说歇后语的——王福才的嘴——关不牢!
于长生这个人,别看老实巴交的,肚子里很有些弯弯绕,平常不大出头,但问到他这里,他是肯定会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仇给报了的。这回有生撞到他枪口上了,他跟胡爱云的过节那可就大了去了。
说大了去了,其实也就一百块钱的事儿,但胡爱云让他丢了脸。话说老五家女儿结婚,叔叔伯伯们都要随礼,江彩红小气,说就随两百块,于长生拗不过她,只好从自己私房钱里抠出两百,一起随了礼。帮忙收礼金的是李桂兰,轮到于长生了,李桂兰接了个电话,把钱袋子交给了胡爱云,所以于长生的礼金是胡爱云收的。
这边开席吃饭了,那边李桂兰来喊他,带到后门口,胡爱云手里攥着几张一百块钱,指着其中一张说:“老大,你给的礼金里有张假钱。”
“啊?”于长生脑袋直发懵:“怎么会呢?他拿过那张假钱来左端详右端详,果然是假的。”
“你凭什么说这假钱就是我的?”于长生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李桂兰说:“我是皮鞋厂的会计,钱是真的假的不晓得看过多少,刚刚我接电话的功夫是妈收的钱,就收了你这一份,这里头有张假的,不是你的是谁的?”
于长生急眼了:“谁知道你们收没收到假钱?找不到真主了就赖我头上啊?钱离了我的手,我可就不认帐了啊!亏你们想得出来,我自己侄女结婚我能给假钱啊?”
胡爱云讥笑着:“那可说不准,你家江彩红出了名的抠,说不定她哪里收到的假钱拿来充数呢……”
“你……”于长生鼻子都要气歪了,胡爱云才不饶他呢:“要不要把江彩红也喊过来问问?”
于长生一听要喊江彩红,又生怕问出了他私房钱的事,只说不必了,你非要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喊她来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胡爱云趁胜追击:”你这是做贼心虚了?“
结果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李桂兰硬是没拦住胡爱云那张嘴,后来老五女儿女婿出来调停,说算了,不要伤和气,无所谓的,不就一百块钱嘛!于长生在侄女侄女婿面前要面子,又拿了一百块钱,说就算我补上的。这场风波才算平息,过后胡爱云还是说:做贼心虚嘛!
从此,于长生再不登老二家的门了,这次小外孙满月,独独没请老二家,李桂兰知道了,差着东平来送了五百块钱礼金。
这会子功夫,方忠和替有生开了口:“老大,我晓得你生胡爱云的气,有生那年也不在家,你就看在兄弟的份上……”
“有生在不在家不是都一样啊?”于长生反唇相讥,有生尴尬地咧了咧嘴,艰难地说:“大哥教训得对……”
“只是眼下这事办过了,你随便怎么骂我都行,我也是为了于家后人……”
“于家就你家东平留了后,我们又沾不到什么好处!”江彩红也幸灾乐祸起来,眼瞅着这话都没法子接了。东平的手机响了,是老四家女儿君雅从美国打来的,问爷爷冥寿是什么日子,说要回来参加,完成爸爸的遗愿。所有费用她来出,用一下大家的场地就行了。
“哦,哦,我们正在大伯家谈这个事情呢,对,对,你要跟大伯说话啊?好的,好的。”东平把手机递给了于长生。
“大伯,您身体还好吧?”君雅亲亲热热地问候了他,又表达了一下要出钱为爷爷办冥寿的话。于长生问:“那你说放在谁家办?既然是你出钱,那就你做主了。”
君雅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不在二伯家办,他家是楼房,场地大些,到时候我要请我外国同学来录像的,他们正在研究中国的民俗。”
君雅又跟大伯寒喧了几句才挂了电话。众人只见于长生挂着一张脸进来了,屁股重重地往长凳子上一坐,发牢骚:“这个君雅,出国出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怎么了啊?”方忠和其实听到几句电话,他晓得于长生不爽要在老二家办,但不要他凑一份钱,他又求之不得,只是跟胡爱云的这笔帐这回是算不了了。到时候当着君雅和她外国同学的面,可丢不起这人。
“倒底君雅怎么说?”有生忐忑地问,东平说君雅不要大家出钱,说是四叔的遗愿,理应她来承担。
“那在哪里办呢?”有生紧张起来,他生怕君雅说了在老大家办,那他可就彻底碰壁而归了。
于长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好了,你也不必来求我了,你侄女说她出钱,在你家办,你可以回去了。”
“哦——”有生这回长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5.
六月十三那天,下湾村西头于有生家里,锣鼓敲的震天响。光是念经的和尚就请了十多个,胡爱云和李桂兰一大早就由东平开车领着去买菜。
看热闹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于君雅领了两个外国同学架着摄像机一板一眼地在拍记录片,于君雅拿着麦克风充当临时主持人,轮流采访亲戚们。
“姑父姑父,请问,村里做冥寿的习俗大概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
“噢,那就早了,反正你爷爷在的时候就给他的爷爷做了,那时候文革不给做,就摸黑请和尚来念经。“方忠和对于外甥女第一个采访自己颇为得意,他是于家的大姐夫,这个辈分可不能乱了,君雅这孩子懂礼数!
从县城来的三伯显示自己是个城里人,抢着要往麦克风跟前凑:”来,君雅,你问我,姑父是外姓,我们族里很多规矩他都不懂……“
”怎么不懂?我也是本村的,有什么规矩不懂的?老三,你别以后城里呆几年就长多少见识了,小时候也没念几年书!“
”好啦好啦,都挤在这里,厨房没人打下手,都去帮帮,都去帮帮!“胡爱云出现了,她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攥着抹布,看到摄像机很好奇地东张西望。
君雅正为找不着人采访着急,麦克风就正对着她来了:”二婶,二婶,那我来问你吧,你嫁到这里来多少年了?对村里的风俗晓得多少啊?“ “哎呀,还要上电视啊?“胡爱云马上就扭扭捏捏起来,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用力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还没开口就笑出声来了:”要说我这侄女有出息呢,老四当年送你去上海念大学是对的。老四和你妈啊,就是福薄,没能看到你有今天……”
“二婶——“君雅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伤感了,放下麦克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江彩红远远瞅见了,推推正在切菜的于长生,把嘴咂得喳喳的响:”这好人倒让她给做了,背后怎么编排老四的?看我非去拆了她的台不可!”
于长生摇摇头:”算了算了,君雅拍电视呢,给大家留点脸。”
这边胡爱云说得唾沫横飞,那边唢呐一吹又开始念经做法事了,君雅撇下她就录去了,留胡爱云一个人站在那里意犹未尽地直舔嘴唇。看到有生拿着扫帚正要扫地,一把夺过来推他:”扫个什么地?快跟着拜祖宗去啊?谁拜就保佑谁的,快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胡爱云特意把身边坐着的永强给撵到李桂兰那里去,对着君雅招手:”来,君雅,坐二婶这里来,让二婶好好看看。”
“啊哟,胡爱云又要张罗做媒了吧?”
不知道是谁促狭着说起来,大伙儿纷纷哄堂大笑,胡爱云做媒那可是有典故的,她的逻辑里,麻子就要配瞎子,瘸子就要配歪脖子,所以这么多年来做媒也没做成过几对,按她这种配法,李桂兰就该配个瞎子,自打李桂兰嫁过来了,她再这么配,人家就问东平是不是瞎。
“瞎吵吵个啥!我们君雅一表人才的,还用我做媒?”胡爱云黝黑的脸庞还是透出了些红色来,她也有挂不住脸的时候。
外屋念经的主持和尚进来问:”这场法事是谁做的?”
大家纷纷指向了君雅,主持和尚对她招手:”那你出来一下。”
胡爱云连忙拉起君雅的手:”二婶陪你去!”
江彩红起哄:”君雅又不是三岁,还要你陪着?”
胡爱云不理她,这里头的猫腻君雅又不懂,她得盯着点。她跟了出去,正听主持和尚在说:”是你做的,等下号簿上就留你的名,你家祖宗们就都知道是你给他们做的法事,以后会保佑你的……”
“哎,哎,主持师傅,不能光留君雅的,还要留我们东平的,法事是在我们家做的。”胡爱云慌忙凑上前去补充。
主持和尚问:”规矩是谁出钱写谁的名字,你家出钱没有?”
胡爱云不作声了,君雅说:”师傅,添上东平哥的名字吧,我愿意的。”
主持和尚没说话,眯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屋里江彩红也奔出来,把胡爱云给拽了出去:”厨房喊你呢,你杵在这里干嘛啊?”她连推带搡地把胡爱云弄走了,临了对主持和尚挤了挤眼睛。
主持和尚把君雅带到后门边上,这才说:”君雅,你不认得我了吧?“
君雅推了推眼镜,仔细瞅了瞅,迷茫地摇摇头。
”我是前面爷爷啊,你不记得了?“主持和尚摸摸自己锃亮的脑袋,拿手比划:”我老早喜欢戴雷锋帽子……“
”啊!“君雅跳了起来:”我想起来了,前面爷爷,你是住在我家前面的林涛爷爷。“
”对啦!“主持和尚眼睛都笑眯成了缝,摸摸君雅的头发:“君雅,你不晓得这里头的名堂,你二婶这个人,村里人都被她得罪光了,我不想看你被她算计,所以才跟你大婶子合计好了支开她的。”于是,主持和尚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跟君雅说了一遍,听到李桂兰遇鬼,她都快要笑出声来,后来想到当着主持和尚的面,才忍住了。
“君雅,为你爷爷办法事,是你叔叔伯伯该出的钱,不能让你一个人出,你大伯,三伯小叔都答应了要出一份,现在就逼着你二伯家出,这事儿一会儿我来说,你帮你爸爸出一份就行了,难为你一片孝心,你爸爸生前跟我最要好,我会多帮他念念经的。”
6.
主持和尚把于家几个兄弟都喊了过去,商量的结果是除了方忠和(因为老伴于有芝去世十来年了),几个兄弟平摊这场法事的费用。出钱的号簿上都添上名字,也算是为子孙后代积福了。老大俩口子心里挺憋气,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天晚上就该咬死了不松口,出出胡爱云这口气,方忠和劝他,事已至此,当着这么些亲戚的面,总得有个当老大的样子啊!况且一代人管一代人,老四已经走了,让君雅一个人出钱为爷爷办冥寿,说出去也不好听,叔叔伯伯们还都健在呢不是吗?于长生这才转过弯来,不再有异议了。
现在胡爱云的脸耷拉的比脚后跟还长,起先她还沾沾自喜,君雅为他们家解决了个大难题,既不要出钱又落个好名声,可被主持和尚一搅和,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她也是这才知道,李桂兰遇鬼这件事情,已经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她不由地烦恨起有生来,人没个人样,脑子也不长,什么事情交给他办准砸了不可!她胡爱云嫁过来几十年了,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这样想着,迎面正逢上君雅两个外国同学在摄像,她疾步躲了过去,对着镜头直摆手:别拍了,别拍了,就知道添乱! 她也不想想,鬼闹在他们家,兄弟几个愿意平摊还在他们家做法事,那是在帮他们家,这会讨不到便宜了,就都是人家的不是了,那天多亏了君雅打了那个电话才阴差阳错地没被老大摆一道,要不然,以老大的个性,跟她的过节能就这么了结?那于长生可就真跟着于有生一起白活这么多年了。这一会儿功夫,她心目中就把君雅从天上给砸到了地上,连个笑脸都挤不出来了。
还逢人就说:“热死人的天,用我家场地,用我家人,钱还一分没少花……”
方忠和听到耳朵里,故意说:“当初说好了上老大家办的,也不晓得哪个连夜拉我去当的说客。”
“就是嘛,这还亏了君雅,不是君雅说到二伯家办,我还不答应呢,我发过誓不登你家门的。”于长生路过似地轻飘飘接了几句,气得胡爱云脸都绿了。
君雅远远地端坐在摄像机后面,看着他们,恍惚间也想起了几件往事,她对这个二婶婶早就生疏了,十六岁出去寄宿念书,也很少回来,听爸爸说过她的种种不堪,对二伯不好,非打即骂,跟邻里不合睦,对亲戚又算计。她接受的教育不同,并没有大多数村里人的愤慨,只是觉得这样的女人在农村生存也是不易,假如给自己有选择的机会,谁会选二伯这种半残疾人呢?
这边念经游场正在有序进行,厨房那边好像又闹起了什么纠纷,一会儿功夫姑父方忠和气呼呼来喊她:“君雅,你来凭凭理!”
“怎么了?”君雅懵头懵脑地被带到了人群中间。
“胡爱云说晚上于家子孙来叩头,我家玉松,玉萍不用来了,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当然不用来了,这是于家人办事情,玉松玉萍又不姓于,本来桌子就坐不下了,再来两家人,饭谁来办?你又没出份子钱!”胡爱云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干什么都不痛快,两手一摊,直对着君雅:“君雅你说是不是,这是于家爷爷过冥寿。”
君雅慢吞吞地说:“玉松哥哥玉萍姐姐姓方是不错,但姑妈姓于啊,于家爷爷是姑妈的亲爹……”
“对啊对啊!”方忠和对君雅直竖大拇指:“还是君雅懂道理!我打电话给玉松玉萍,吃好晚饭来叩头,谁稀罕吃你一顿饭呢?”
李桂兰连忙出来打圆场:“姑父姑父,妈是热糊涂了,我来打电话通知玉松玉萍,晚饭也一道过来吃。”这下子,胡爱云解解围裙,一扭头一跺脚:“不跟你们说了,一群说不清的人,哎呀,我热得头痛,晚饭你们自己弄吧!”她说着果真转转身子,“噔噔噔”地上楼去了,把一大家子亲戚晾在了那里。路过认真磕头的有生旁边,还连头都没抬一下。江彩红顺手把她解下的围裙给戴上,对着楼梯高声说:”地球离了哪个还不转了吗?晚饭我们照样吃的好喝的好,还在你的场地,气死你!“ 于长生使劲儿拽拽她,用眼神示意:差不多得了啊!李桂兰只好假装没听见,给玉松玉萍打电话去了。
晚饭吃完,头也叩好了,主持和尚进行最后一个仪式,放孔明灯,于家子孙以户为单位,一户一盏,由主持和尚贴上他开过光的符,每个人摁上手印,一盏一盏放上天去。这闹哄哄的一天就算过去了。
晚上东平送君雅两个外国男同学去住宾馆,留她跟李桂兰一起住,李桂兰洗完澡进屋,一抬头又看到窗帘上方的天花板上飘着个影子,她吓的手里的沐浴露瓶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君雅闻声从卫生间跑出来看,李桂兰说话都不成句了:“……他,他,他又来了……”
“谁来了?”君雅顺着她的目光往天花板上看,也看到了那个影子,想凑近点看个究竟,李桂兰一把抓住了她:“别去……那,那是……老祖宗……”
她慌忙双手合十对着那影子使劲拜了几下,示意君雅也赶紧拜拜,嘴巴里面念念有词:“老祖宗啊,今天我们为你办了法事啊,念了许多经,还烧了好多冥票,你们收到了就赶紧走吧……” 君雅不信这个邪,一个大步走过去,“唰”的一把扯开了窗帘,那个影子瞬间就不见了。她推开窗户往上头瞧了瞧,窗外的一棵杨树上正挂着一盏没升上去的孔明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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