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春天 于 2015-4-15 09:50 编辑
马蹄声
麻雀在窗前的石榴树上唧唧歪歪。
窗子敞开着,阳光大模大样上了炕,在粗布炕单子上圈地跑马。
我三姥爷被它们吵醒了。想补个觉都不成,岂有此理,他扬手将一把笤帚疙瘩甩出窗外。砰地一声,外面好一阵子惊慌失措。麻雀喋喋抱怨着,展翅儿远了。鸡和鸭子慌了神,左突右奔,晕头转向。狗跑不掉,它被链子栓着。炕上的尘埃受到了惊吓,腾空而起。阳光在尘埃里晃了两晃,一切又安静了。
安静,其实是一种经不起推敲的假象。我三姥爷昨晚几乎在炕上碾了一宿场,黑夜被他折腾得心浮气躁。包产到户,四亩半的土地令我三姥姥欢天喜地。我三姥爷却自始至终木着一张脸,他舍不得离开他喂养多年的那些牛马:没有牛马可喂的饲养员还叫什么饲养员。他眼睁睁看着他的那些心肝子们被标了号,折了价,膘的薄厚、毛色、牙口,被人一阵挑肥拣瘦,然后由各自的新主人牵着,从他面前消失。牲口棚很快空荡荡的了,我三姥爷一个人孤零零蹲在石碾子上,抽烟。
醒了也不想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将我三姥爷结结实实摁在炕上。他四仰八叉躺着,数屋顶黑黢黢的檩条子------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五根烟熏火燎的看不出原色的榆木而已,没意思。他于是侧过身,不再搭理那些黑木头。躺柜、迎门橱却不期然与他打了照面,还有那条破板凳,这些家当经年累月地被消磨着,如今每一件都显得眉目模糊,不加掩饰地透着一股老态龙钟的穷气。他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阳光却趁机吊上他的眼睫毛,可着性子弄妖作怪。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呼地一声坐起来,冲着阳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村子里一片懒洋洋的安静,热闹此刻都在田里,刚分到土地,人们有的是心劲儿和热情。我三姥爷也要去田里,他总不能像个娘们儿似的一直赖在炕上耍脾气,再说,这脾气又耍给谁看呢。
哒哒,哒,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让我三姥爷加快了脚步。是虎子!这匹两岁多的儿马总是充满着无限的活力,蹄子踩在地上有一种愣头青似的莽撞与迫不及待。街尽头已经传来虎子兴奋的“咴儿咴儿”声,它显然也认出了我三姥爷,一人一马都有些激动。
来财说,这货撒泼尥蹶子,真是个牲口脾气,还不好好吃喝,你得给我讲讲牲口经。我三姥爷眉头一皱,他讨厌“牲口”这种叫法。这是对这些踏踏实实的牲灵们的严重轻贱,并且捎带着连他这个饲养员也一块儿埋汰了。牲口子百事得,不是骂街是什么。所以,他从来不用“牲口”这两个字。他直接叫它们牛、马、骡子、毛驴儿,或者唤它们的小名儿,虎子,大黄,赤兔……它们都听得懂。
不过,我三姥爷从私心里还是有所偏爱的。听听我三姥姥怎么骂他就知道了:犟驴,看不起骡子买不起马。牛也有不称他心思的地方———千里骡马一处牛,牛这一辈子注定走不远,性子又过于温吞,急人。还是马好!人高马大,精神;马到成功,吉利。纵马扬鞭,畅快……现在,我三姥爷正和他最喜欢的一匹马在一起。他轻轻抚摸着虎子的脖子,虎子用湿漉漉的目光瞅着他,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我三姥爷不躲,笑眯眯迎接它略带腥味儿的舌头。来财一时间被晾在了一边。
没有马相伴的日子沉重而寡淡。我三姥爷迈着两条细腿儿一趟一趟往地里运粪,汗珠子摔八瓣儿用铁锨翻他的四亩半土地,又像蚂蚁一样起早贪黑将那些玉米、棒秸衔回家。我三姥姥说,借别人家的牲口用用吧,人都快累落架了。我三姥爷大眼珠子一瞪,铁锨狠狠插进地里,没说话。他谁家的牛马也不借。他心里卯足了劲儿:一定要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在此之前,他不惜先把自己当做牛马使用。
我三姥爷抽空儿修好了一副生产队时被人扔掉的旧马鞍子,还踅摸了一枝儿笔直的杨木剥皮剖光做鞭杆儿,甚至开始打听木头的价格,准备打造马车了。不过,依旧买不起马。尽管我三姥爷把汗烟戒了,大人孩子的开销也都压缩得不能再压缩。
秋粮差不多都收进仓的时候,有亲戚邀我三姥爷一起出去卖腈纶衣裤。简直是开玩笑,让他这个拙嘴笨舌的大老爷们走村过县去作买卖人,难。我三姥姥说,安心在家猫你的冬吧,你要是能做买卖,我就会开飞机。我三姥爷又把大眼珠子一瞪。
走得可真远,稀里糊涂就出了山海关,进入了辽宁地界儿。我三姥爷没有心思欣赏车窗外变换的景色,甚至没有精神端详车内那些神态各异的脸,在还不知道有“晕车”这个词儿之前,他已经实质性地进入了晕车状态。正当我三姥爷想吐又强忍着的时候,他和他的伙伴们被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撇着腔调的方言,楼房,柏油马路,汽车,自行车,穿着洋里洋气的女人们……陌生劈头盖脸地迎接了他们。拘谨,忐忑,第一次出远门,这些原本不乏胆量的汉子们竟也有些畏手畏脚。柏油马路笔直地从车站前发散出去,他们似乎可以由此去任何地方,却又踯躅着不知朝哪个方向开拔。
我三姥爷背着蛇皮袋,在某一条马路上徘徊,像一个来讨生活的叫花子。他并不关心这条路叫什么名字,此刻他脸红脖子粗,只发愁如何将他的第一声吆喝赶出口。而他的伙伴们,或许正行走在另外的某条街上,单兵作战更让他毫无底气。风撒着泼地往他脸上身上招呼,他肥大的裤腿儿大惊小怪地哆嗦个不停。我三姥爷也有些大惊小怪:关外的风真野,噎的人张不开嘴。
一夜之间我三姥爷生了满嘴燎泡。一笔生意也没有做成,还要住店、吃喝,他出来本是为了挣钱买马,可到目前为止却只见花销。买马事大,脸面如粪土,我三姥爷终于决定背水一战。“毛衣毛裤,厚实暖和,上好的毛衣裤!”他的吆喝突兀却也立竿见影,我们家乡博野式儿的尾音朝着人群直不楞登甩过去,立刻吸引了不少耳朵和眼睛,逐渐有人围拢过来。开张大吉,我三姥爷长舒一口气,这可是他的第一声吆喝,第一桶金。没有风,天空一轮干冷的大太阳,一切向好。
来财竟然打算卖掉虎子,去买一台手扶拖拉机。农忙时拖拉机挂上犁可以替人耕地,闲在时还能去县城拉脚挣钱,亏他敢想!我们村子里还没有手扶拖拉机,可这并不代表我三姥爷没见过,他这两三年走南闯北可不是白混的。那铁疙瘩是个地道的油耗子,走到哪儿吼到哪儿,黑烟也跟着冒到那儿,难闻。哪里比得上马,体己,亲近。我三姥爷对这个消息将信将疑,牛马是庄稼人的左膀右臂,还真舍得卖掉?可他的心思还是悄悄活泛了起来,只要来财肯卖,他铁定要买。虎子今年五岁多,已经算是个棒小伙儿了,耕田拉车使不完的劲儿,何况是他和虎子有感情。
虎子果真成了我三姥爷家的马。半夜起来给虎子填草料的时候,他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于是又在脑子里将整个事情捋了一遍:买马的钱他亲手付给来财了,一手交钱一手牵马,有中间人作证;而虎子,此刻明明白白就在自家的棚子里,细草、黑豆,它嘎嘣、嘎嘣吃的正欢。我三姥爷那种做梦般的感觉才终于消散,嘴一咧,嘿嘿儿笑了。
快乐从来不需浓墨重彩去勾勒。鲜车健马,重遇伯乐,我三姥爷和虎子个偿心愿,将日子过得平淡却有滋有味儿。
快乐却也是最难把握的东西,忽然而已。虎子九岁那年,我表舅经不起拖拉机的诱惑,闹腾着也要买一台。这本来和虎子的存在并没有必然的冲突,钱却将两者做了顺理成章的联系。买拖拉机需要一大笔钱,于是嚷嚷着卖马。坚决不卖!那就吵闹,继而绝食。我三姥姥可以忍受吵闹,却受不了我表舅绝食,转而骂我三姥爷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倔头子:儿子和虎子,到底靠哪个养老送终。
虎子内心充满悲哀,而它的悲哀又源于我三姥爷的悲哀,虎子不是一匹没心没肺的马。它亲眼看见我表舅同我三姥爷吵架,吵得很厉害,表舅犯起混来像一匹尥蹶子的劣马。他瞪着眼珠子问我三姥爷“我和虎子,哪个才是你儿子?”虎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耳朵一支棱,却没有等到下文。我三姥爷浑身哆嗦的样子让虎子感到愤怒且不安,可它只是一匹马,一匹被关在棚子里的马,只能用一声长鸣来表达它对主人的安慰和关切。
虎子的晚餐不同以往的丰盛,干草、黑豆还有胡萝卜,它却吃不下。虎子是有灵性的,我三姥爷的无奈和无力深深感染了它。它仿佛清楚,快乐的日子就要在最快乐的时候戛然而止了,而这似乎不是它或者它的主人所能左右的。我三姥爷抱着马脖子吧嗒吧嗒掉眼泪,虎子安静地陪他。第二天,鸟刚叫了两声,夜就醒了,虎子却没有醒,据说得了急症。
我三姥姥和我表舅将虎子的死折合成人民币的损失来表达他们适度的悲痛。然后,呼朋唤友,张罗着完成他们的杀马大计。驴肉香,马肉臭,饿死不吃骡子肉,乡谚,平时说说而已。让他们把这么一大头牲口平白埋了,还真舍不得。真正伤心的只有我三姥爷。他昨天晚上还守了虎子大半夜。他琢磨,虎子是带着伤心走的,它知道自己将要被卖掉了。这种想法让我三姥爷感到自责,悲伤和自责让他头痛欲裂。我也感到有些难过,我昨天还给虎子喂过草。可这并没有妨碍我吃肉,吃肉毕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那天中午,阳光不错,整条街都香喷喷的。吃饱喝足的人们终于想起我三姥爷,他已经倒在炕前动弹不得----脑中风。
用我们博野话说,来财的拖拉机就是一颗引蛋,慢慢引出更多的拖拉机来,还有播种机、康拜因。这些大家伙们在我们村的土路上“突突突”招摇过市,晴天撵起扑棱棱的尘土,雨天压出两道深沟,溅起丈八泥点。于是,修路,主干道抹了水泥,窄一些的用砖铺。牛马们行走在硬化后的路上,显得四蹄僵硬、犹豫不决,连只痛快的蹄印也留不下。而崭新的道路对牛马的屎尿似乎也大为反感。马高傲而敏感,立刻捕捉到了路的这种态度,相看两相厌,不如走开。牛唯马首是瞻,渐渐也就少了踪迹。
晴日,我三姥爷喜欢坐在胡同口解闷儿。他目光浑浊,坐在一把旧马扎儿上,挨墙靠壁熬光阴。有时候熬不住自己,就坐在那儿一磕一磕地打盹儿,流着很长的哈喇子。拖拉机在街上来去,弥散出淡淡的柴油味儿,我三老爷恍恍惚惚就又有了当年晕车的感觉。睡一会儿他又猛地醒了,伸着脖子向远处巴望。我表舅刚给砖厂拉砖回来,停下拖拉机问他看啥,他歪着嘴,含混不清地说,看马。看马?毛驴儿都越来越少了。我三姥爷于是就不清不楚地骂:“狗日的,这才多少年光景儿。”我表舅说,咱们回家吧。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晨起来出了太阳。暖阳天儿,我三姥爷闹腾着非要去地里,路好走了再去行不,不行,于是派我跟着。路上稍有积水,他走路格外小心,又隐隐约约呈现一种前冲的态势。我提心吊胆地跟着,看他右臂弯曲、右腿僵直,走一步就夸张地划半个圈儿,这样的三姥爷让我很难过。好在,我们村子当年还没有这么大,出了胡同往西,走不多远就是庄稼地。刚刚过了村西的小石桥,我三姥爷的双眼就开始放光,手脚划拉的节奏也明显加快。我依旧记得他当年的目光------激动、遗憾、怀念、怅惘、着迷、肃穆、平静,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目光竟可以一下子容纳那么多形容词。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切,我的目光也跟着扫过眼前的一切,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肃穆而着迷。天、地,麻雀、蝴蝶、灰喜鹊,白杨树、小麦、蒲公英、蒺藜棵、蔓子草,再就是车轱辘印和零星的牛蹄、马蹄的足迹,寻常景物而已。我稚嫩的目光既看不透我三姥爷双眸中涵着的那些情感,也看不到大自然想让我看到的,越是看似简单的东西往往越难穿透它的表象。我只是震撼于我三姥爷浑身散发着的巨大的失落与悲伤。
那一刻,我三姥爷离我很远,离我们所有人都很远,天、地,麻雀、蝴蝶、灰喜鹊,白杨树、小麦、蒲公英、蒺藜棵、蔓子草,车轱辘印和零星的牛蹄、马蹄的足迹反道更像他的同类。
白天去地里走了一遭累得够呛,那一夜我三姥爷睡得很香甜。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虎子,还有浩浩荡荡的马群。马群嘶鸣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朝村庄飞奔而来,大地如同一面被擂响的鼓。强劲的马蹄从整个村庄身上踏过,人们在睡梦里感到一阵疼痛。我三姥爷却浑然不觉,久违的兴奋让他忘乎所以,他长啸着跨上虎子的背,随它们呼啦啦踏风而去。那一刻,他身手矫健,仿若壮年。
我三姥爷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