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5-11-16 20:57 编辑
道路向坡上爬去,曲曲弯弯向一条灰蟒。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到细柳村了。一晃十几年了,他甚至模糊了小村的模样。他家从来栖息在这里,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他不甘心一辈子囿在穷乡僻壤,就随着汹涌的打工潮去了城里。
绕过柳毛甸子,他看到了熟悉的村落。村里阒无一人,街两旁的铺店都上了栅栏,那个被称作白花花的酒馆也不见了,几面褪色的幌子在晚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着。他早就听说大批青壮年进城打工了,但还是没想到会这样。
拐过青石板路,他看见自己的红砖小房,歪歪斜斜的篱笆墙倒了大半折筋断骨匍伏在地上。他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几下,没动。他推开窗子,屋里一股子霉味呛得他几乎窒息,屋子里一层厚厚的尘土,十几年没人住了,他的心紧缩了一下。
他决定找个熟悉的人家先借住一宿,以后的事慢慢再说。他沿着门前石板路往前走。很多房子破败了,有的房子显然是新翻建的,枣红色的墙砖显得挺土气。那些院门房门都锁着。
石板小路拐了几拐,消失在一片光秃秃有荒坡下。再往前走。疙瘩溜球的地面辅着薄薄的雪,突起的地方露出癞狗皮一样土地。有一块显然被人挖过不久,黑褐色的土面子里夹杂着葡萄大小的土豆。这些土豆自然是秋收时筛下来的,现在谁又来鼓捣它们干 啥?当菜吃?又瘪又湿,有啥味儿?
蓦然,他看到远处的土坎子上竖着一条黑影,呆呆的一动不动,像一截枯木。只有随风飘散长发,才想使到那是一个人。
一张熟悉的脸孔在他眼浮动着。那女人,水灵细嫩,白瓷一样的肌肤,过腰的长发总披散着,在乡下这是很少的……唉!她不会不走的,酒馆没了,孩子又早死了。
他忘不了那扇涂着红漆的门。门前两株垂柳,一块磨得光溜溜的长条石。酒馆因其主人而得名。小酒馆只有一间饭厅。客多了常常摆到门外土地上。不少过客宁走几里路也 到这里来。她是这里的老板娘、厨师兼路堂有。里里外外一个人张罗着。忙不过来也有几个村妇来帮工。那时她刚死了老公,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还支撑一个小酒馆,着实不易。可是她从来都是满脸春风活力十足。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长得又白又嫩,圆凸凸有屁股一步一扭,搔得人心发痒。村里村外的爷们都 爱到这里。要上一壶酒,边喝边品味着她的笑。他常 到 那儿去,她也冲他笑,他总觉得那笑跟笑给别人的不同。咋个不同法?他也想不出。三十大几的光棍汉子除了那盘老炕上的事儿很少再能想到别的什么。
风在吼叫,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他瞟一眼前面的土坎子。雪粉贴着地面儿,“刷刷”地滚,原野一片银白,刺得人眼痛。那条黑影早就不见了。或许,从来就没什么影子,刚才不过是一种幻觉?
那一天也也刮着大风,他在小酒馆里喝光了两壶烧酒,浑身燥热中一行凉丝丝的泪滚落腮边。她正在准备打烊,一眼瞥见就问:“咋地了,刚子。”他告诉她自己喜欢的姑娘嫁人了。“为啥?”她问。“咱穷。”他闷声道。她就坐下来陪他喝酒说话,一直喝到半夜。后来来头也晕了,腿也软了,两个人就相扶相倚着去了后屋。迷迷乎乎就躺下,她的脸离得很近,呼出的热气直扑他的脖子……
天亮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一眼身边那白哗哗的胴体,悄悄起身穿衣裳。当他想溜出房门时,她在身后说话了,“就这么想溜了?”他呆了半晌说:“昨晚上喝高了……”“找什么托词。你那鬼心思我早就知道。”他面红耳赤心打鼓。“放心。怕我诈上你不成?想得倒美。指望一宿定乾坤?没门!你小子得混出点人样儿,多少年我等。要不介,少在那痴心妄想!”他陪笑着,“那是,那是。”其实他当时只想快点脱身,毕竟他真没想好要不要迎娶这个女人。
村北荒地有一口老井,被重重杂草覆盖着。人们吃不准那废弃的井准确位置。就任由它在那蛰伏着。黑洞洞的井口交换机着凉气箕张,像一张狰狞的大嘴,有如一只猛兽在窥视着物。一个孩子就被它吞噬了。当孩子的同伴跑回家找来大人,把他捞上来时,身体还软着可没气了。而此时他妈妈——那个能干的老板娘正在陪着村长和几个来村里考察的商户喝得起劲儿。他冲进酒馆,兽一般地吼:“死了,孩子……”她醉眼朦胧地靠在一个商户的臂弯里。几张淌着油汁的大嘴唇子在扇动着。“淹死了!”他疯子般把她从那人的怀里揪起来,拚命地摇撼。“馋了?也坐下来喝点儿……”她喷着酒气,嘴角挂着菊花一样的笑纹。“哈……”几双被酒精凝固的眼睛斜睨着他。头丝一竖,他想跳脚骂人,却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塞着,一个字也出不了口。“啪!”蒲扇般的大手卷起一股疾风。她那白面饽饽一样嫩脸立刻绽开一大朵红花。妈的!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女人。“你……”她捂着腮帮子呆呆地看着他。村长一干人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窝蜂地往村北边跑。她这才明白咋回事,跌跌撞撞跟跑。他也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出门去。他没去村北。而是出了村子再也没有回头。后来,他到了通州……
太阳斜了。外边呆久了,就觉得风硬衣单,寒气透过肌肤。好冷 !他抱了抱肩膀。顺着土坎子斜坡闷闷地走。他又想起那条黑影来。他慢慢摇摇头。那黑影要不是幻觉,一定会留下痕迹。他眯着眼睛,扫过沟壑纵横的土坎子。那片皑皑的雪地上印着一串脚印,再往前一片沙礓,再往前是通向村西头的土道。他想起那里有爬满青藤的栅栏小院,那是她的家,酒馆没了,也许……
且行且近,他的心有些忐忑。栅栏围墙荡然无存,失去了屏障的青砖房孤零零地立在风中。“笃!笃笃!”他连敲三下,门开了。一股温暖的气息扑到他的脸上,在迷濛烟雾中,他看看一双秋水欲滴的眼睛。“你来了?我在山坡上看到你……”他哦了一声,心里有点莫明的紧张。“进来坐吧。我把炉灶的火弄大点。”她蹲在灶台前拔炉火。看到她弯下后腰露出一片白晰的皮肤,他的心一跳,依旧低着头。“你走多久了?”,她不住地填柴,青烟呛得她流泪。“你怎么……没走?”看到地上堆着干树枝。他用脚跟跺了一下,跺折一根杯口粗的树杈。
“我?想埋在这儿。”她的声音低而沙哑。他禁不住打量她,她瘦多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嘴角刻着深深皱纹。再怎么怒放的花朵也难抵岁月风雨……他在内心感叹着。“你结婚了吧?”她问。“一次。”他有点慌。“咋地了?”她笑了,有点古怪。“跟有钱的跑了。”说出来,他倒坦然了。“你总算回来了。当初我们一起说过啥来着?我一直记得,你可忘没影了。”她盯着他的脸。“我刚才就看着,你要不自己走过来,我就决定不再答理你了。”
他移开自己的视线,盯着灶膛里火。火苗跳跃着,直往壶边上舔。“哺……”水开了。他拎起水壶倒了一碗,“你喝水吧。”一抬腿才感到脚下麻木的,脚一趔水几乎洒出来。刚才在外边待太久了……
她让他脱鞋上炕,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他拧着眉,两手交替着去揉搓石头一样的脚趾。她默默地走到炕边,嘴唇抖动着,好象有许多话要说。 “我给你焐焐。”她上了炕,跪爬到他身旁,把他那两只脚放到衣襟里。他眨瞅潮湿的眼睛,说不出一句话。“你小子总算没坏透腔,还知道回来……”那声音好像来至深深的湖底,朦朦胧胧的,他们依偎着,说着话儿,还像要把这十几年欠下的一股脑补回来……
一缕青烟在细柳村的上空飘荡。炕好热,他翻了个身。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黑乎乎的屋地上。亮晶晶的,支离破碎,像一堆摔碎的冰块儿。口真渴,刚才喝了那么多水,嗓子眼还发干。
她睡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他直下腰,她的身体真暖和……
他决定留下,通过土地流转盘下几晌地,重拾祖辈的老本行。他梦见自己将犁头一次次插进泥土,“嗤!嗤……”那是犁头破土的声音。多少年了,它一直在他的心坎上朦朦胧胧地回荡,胜过世间所有的歌。他听到泥土欢叫了一声,袒开黑黝黝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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