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5-10-26 22:36 编辑
文/归隐宋朝
延边故乡那座小城,外来人大多是为了礼佛,这里有据说是亚洲最大的寺院、最高的座山佛。除此之外,就是一饱口福了。远道而来的香客大多选择素雅的朝族美食,而那些公干与世俗之人则更喜欢吃鱼。鸭绿江支流环城而过,汇入一百里外黑吉两省交界的镜泊湖,小城自古水产丰富,大小几十家鱼馆应运而生。若能盘桓数日,不吃上几家,实为憾事。
九月初,我出差回老家一次,几位高中同学(我只在此念一年多、高考)轮番请客,竭尽地主之谊。两天不到,我就被搞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第二天傍晚,同学泾川来宾馆找我,他是有意避开其他同学,五年半的牢狱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进门见我那副德行,笑了: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今天我找个地方让你醒醒酒。
我勉强起身随他驱车前往那个能醒酒的地方,一是我不能拒绝他,二是只要能醒酒去哪儿都成。我们出了喧闹的南关十字街,驶向通往兵工厂的西环路,车行十分钟下了主道,拐进一条林荫道,在一个院落前的空场停下。我一看,迎面的院门上有一块木匾“煮酒鱼馆”,上当了,还是酒!
泾川见我赖在车里不肯下来,笑曰:此酒非彼酒,醒脑提神。另外,这家店的老板娘是咱们下届同学,还是你老家邻居,王芳济,你应该认识。我是记得我爷家那条巷子最里头的王家,也知道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不过不会这么巧吧?
我跟着泾川进了东厢房的一个雅间。稍顷,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跟泾川打声招呼“许总。”然后,就看向我,笑道:你还真是张大爷的二孙子……
我却看不出,那个曾经有点内向的小女孩、那个亭亭玉立有些招风的少女,跟这个微微发福的女人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她还有两个姐姐,跟她年龄差距很大,不怎么和她玩,总是呵斥她。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蹲在自家大门口在地上画着什么。后来再跟她有什么联系的话,是因为翟彪。他是我小学同学,住在前街大草房,他十岁时,抱病多年的母亲去世。他爸后来找了女人,就不怎么管他了。他一直住在他姐家的偏房里,那间小屋我们经常光顾。屋里点着一只15瓦的灯泡,昏黄的灯影照到墙上,一晃一晃的。
我回老家上学,翟彪找过我几次,那时他已经辍学了,整天在街上混。他找我主要目的是看上了芳济,让我帮着给写情书。这家伙情关早开,脑子活分,可就是文化不行。而我也不过是把那些偷摸听来的港台歌曲歌词,照葫芦画瓢地重新组织一番。我记得写了有三四封吧,也不知结果怎样。半年后,翟彪当兵走了。一年后,我考回了省城,从此再无他们的消息。
芳济见我迟疑,不免有些失望。问道,你还记得翟彪吗?我点头。她说,是我前夫。看来他俩还真成了。我说,你变化挺大的。她笑了,都四十多了,能没变化嘛。你我还能认出来,男人经老。
菜陆续上来,四样。一盘西湖醋鱼,是用野生江鲤子做的;一盆清炖冷水细鳞鱼,鸭绿江深水区才有;一盘油煎撺丁子,外焦里嫩指巴长小鱼,最后是一盘凉拌黑鱼皮,生鲜酸辣,极为爽口。酒早就备下了,还真是煮酒,一只灰白的小泥炉上座着一只精铁锅,从木盖边沿散出热气,一股黄酒香弥漫开来。
因为酒里备有大枣、姜片、枸杞和香草,黄酒味里带有淡淡的药香。两小杯下肚,暖意由生,有些提神开窍,我的头已不像刚才那么晕了。外间还有两桌客人,芳济也就时进时出地陪着我们。
酒过三巡,我问泾川现在怎么样,他简单介绍了出狱后的情况,先是去北京给一个大学同学打了两年工,后来回老家做过农机和木材生意,都赔了。再后来开了一间书店,这曾经是他家的祖业,不过他主要是靠给学校进些学习资料才逐渐好起来,现在也算是一个富人了。他曾经是吉林市最年轻的银行副行长,因为给人批贷款,收了十万元钱被判七年,服刑五年出来。他妻子是他大学同学,他入狱第二年就跟他离了,他们的孩子去年考上了大学。我问,没打算复婚?他笑了:人家早就再婚了,老公是个区长。他带来一个孩子,现在已经结婚,对我儿子也挺好。我出来后的那几年颠沛流离,疲于奔命,照顾不了孩子,现在儿子跟我不亲,一年也看不上我两回。我不怨他,谁让他有个这样的爹哪!
“那你没想着再找一个?”我问。他笑了,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不搭界的歌词: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我有些莫名其妙,这个“你”是指什么?是他付出的代价?还是失去的名节?我们都已经失去了煮酒论英雄的资本,锅里沸腾的只能是对于旧时光的追忆,绝对能品咂出一些苦涩来。
其实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能所欲何求?不是吗?中年是个很尴尬的时段,烦恼很多,身体欠佳,上有老下有小,以及不肯服老的心态和欲望。这个年纪优点和缺点都已形成,很难改变,因此,困扰和焦虑始终伴随。你愿意它们好,或者任其自然,都与生活的本质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仅仅是出于我们的执拗与无助,或不愿为外人所知的欲望而已。这样,内心的阴影与压力就会加重。怎么办哪?只能是依靠不知所以然的忙碌和唯独缺少对于自己的责任,来充填我们已经干瘪的内心,校正一下生活的平衡感。好在这段时光正在飞逝,不会太久。当有一天我们开始缅怀它的时候,恐怕余生所剩之日已寥寥可数。
芳济第N次进来时,我问她跟翟彪的情况,她也毫不避讳:彪子一直追我,那时我就乱了心思,本来学习就不好,高中没毕业就不念了。等彪子退伍,我们就结婚了。那时彪子承包了他们部队在秦皇岛的一个招待所,一干就是四年。后来我们的孩子得了血液病,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也没治好。孩子没了,彪子的心也冷了,对这个家和我都失去了兴趣,总是往南方跑。我知道彪子在外面有人,96年我们离婚。他去了南方,我回了老家。
“你现在这位老公好像是江浙人?”我问。
“浙江丽水的,跟这店一块捡来的。”她咯咯笑道,“我家家传,一辈子就是厨子命了。”
“我记得你爸是在刻字社上班。”
“是啊,写字还是跟你爷爷学的,”她笑道,“可我爷爷是厨子,俩姐也进了国营食堂,后来都开了饭店。有一年,我去杭州玩,进了一家小鱼馆,吃上瘾了,一连去了两三天。那时我正没事干,就想请那厨子跟我回东北开店,可他自己没干,把弟弟找来了,我看着顺眼就应承下来。三个月后,等我筹备完这间店,打电话过去,他还真来了。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他小我两岁,家在农村,人还老实。这一晃十几年了……”
我不好再问下去,她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有点内向的女孩了。其实,她现在看上去挺充实的,至少是忙碌的。能忙碌就是有喜爱的事情在做,能开朗就是有喜欢的人在身边,这就已经足够。还是那句话,人到中年真不是一生中的好时光,有太多的牵绊和太多的负担。不过有一点可以慰藉,经历过的痛苦就不再是苦难。
此时,屋外大雨如注,室内阴暗下来,芳济点起了灯。她对泾川说:许总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今天还带来我儿时的邻居,送你们一道“清炖雪蛤”吧。
泾川打趣道:林蛙嘛!我这是沾了老同学的光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大方。 芳济笑道:许总大家大业,还在乎我这贫民小户……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多,两小锅黄酒下肚,菜也所剩无几,也是这两天没正经吃饭,肚里是空的。泾川打电话叫了司机。等我们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可是满地积水,我们那辆车也浸在半尺深的污水里,走过去有些困难。
芳济说,等会儿走吧。我们又折回来,她那位浙江老公拿出据说是很正宗的明前龙井,可他却很外行地沏着茶,不过味道还可以。此时,外间的两桌客人早已散了。有她老公在,谈话变得越来越淡。泾川在第三次出去查看之后,终于对我说,可以走了。我起身离开,芳济站在院门口微笑着看我们离去,那笑容让人感觉很踏实。
夜凉如水,我们渐行渐远,“煮酒鱼馆”的招牌逐渐模糊、隐去,可它那橘红色的光芒一直很温暖,遥远至我们消逝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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