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原 于 2015-11-20 20:35 编辑
五岁的时候知道我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那年弟弟出生了,之前他们待我真的跟亲生一样。
谁说“隔层肚皮隔层天”,真没隔得如此怼天恨海,爸妈都是知识份子,有修养的人。小白菜冬天顶着严寒给弟弟洗尿布,夏天冒着酷暑给弟弟赶蚊子的苦逼戏,都是赚人眼泪的故事书里才有的桥段。
隔处极细微。以前睡觉前妈妈总要来拍拍我,亲亲我,讲个小故事,现在省了;吃饭时给我挟点菜呀,擦个嘴呀,现在不了;弟弟爱吃大虾,我爱吃烧排,桌上大虾出现的次数大大高于排骨。有时候客人来了,带来好吃的,客人走后,妈妈有意无意地晃过我渴望的眼神,用一个没有表情的背影暗示——不要动。弟弟才不管,直接就去拆包装,妈妈眼睛里全是笑,嗔爱地说一句“甜食吃多了坏牙齿噢。”
弟弟颠颠地跑过来,举着糖啊酥的“姐姐吃。”我回头望望,妈妈淡淡地笑,居高临下地“弟弟给的,给就吃呗。”
我扭身走了,讨厌弟弟,更讨厌这种嗟来之食。
弟弟背的书包,弟弟穿的衣服,弟弟用的文具、玩具都是品牌,我的则随便。弟弟有空就尽情玩,我放学回来自觉拖地抹桌择菜……我很乖巧,给我买啥都行,让我吃啥都行,让我干啥都行。一个抱来的孩子深深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
爸妈带弟弟去运动服,弟弟指着一套粉红的阿迪达斯,坚持要爸爸付钱,说“我姐穿着肯定好看。”弟弟抱着那套运动服地兴冲冲地到我房间,“姐,我们班那谁穿这,好好看呐,你试试呗。”我没睬他,门一阖上我就扑过去了,镜子里出现个神仙姐姐呀。
那年春天,单位组织员工旅游,爸妈都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乘坐的大巴在九寨沟遇上了山体滑坡,几块巨大的滚石砸下来,正中大巴中部的几排座位,5死6伤……
弟弟上初三,我上高三,我们瞬间成了孤儿。单位给了一笔抚恤金共50万,专人托管,我和弟弟就靠这笔钱的利息生活,每月差不多有三千块钱。
没有了爸妈的细心呵护和照管,弟弟从一个乖乖仔变成了一个混混子。他在网吧过夜,在酒吧喝酒,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小地痞在街头追逐女生。我懵了,不知道怎样去把他拉回来,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我是那样厌恶他,没有他,我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卑微,敏感,尝遍了寄人篱下的酸楚。现在,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要我这个对他充满敌意的没有血缘的姐姐去爱去疗伤……
去网吧找,我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回头看我一眼,不理,那晚我在他身后站了四个小时。他把方便面碗一撂,拖着我,搡出门外,又继续游戏。我从地上爬起来,用纸巾搽了搽膝盖上的血珠子,打开门,像树桩子一样杵在原地。
眩晕,我晃了晃,碰倒了后面的椅子,弟弟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走出去。我像幽灵一样跟着他,一直跟到家。他冲我大吼“知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我姐,我爸妈都死了,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死活你管不着,懂?”
“不是管你,我是在向爸妈报恩,懂?”
“报恩,报什么恩,吃我家喝我家,还等着分遗产吧,想那50万?”他歪着嘴抖着腿乜斜着我。
正准备蛋炒饭,我把鸡蛋用力摔在地下,颤抖着“放心,爸妈留下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用,以前用的,也会一分不少还给你。”
“好啊,我等着,别光说漂亮话不做漂亮事。”他哈哈地笑,笑出眼泪来。
我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都扔给他,转身收拾行李,这个家分分钟都呆不住了。
“别啊,还是住这吧,权当看门,本房东不收你房租水电。”弟弟拿着钱旋风一般奔出去了,远远地摞下这句话。
我扑在床上痛哭。
还上什么学,考上大学谁来付学费?我去教室把所有的书塞进编织袋,直接送到废品站,Goodbye,mamaterclassmates.
19岁的女孩找个工作没啥难的,一去酒店就聘上了,服务员,管三餐饭,晚上回家住。
偶尔弟弟回来,我们俩谁也不理谁,各自关门闭户。弟弟每月拿着三千块钱过得也很潇洒,上半个月当富翁,花天酒地;下半月当乞丐,跟一群小流氓蹭吃骗喝。
我躲他唯恐不及,但仍然躲不掉,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跑我房间把抽屉撬了,里面有我刚发的工资,二千块钱。
我是在一个歌厅堵住他的,他正和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不男不女的家伙们疯狂摇摆,我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你还是人么,爸妈死了你就活没人样了,吃喝嫖赌偷,接下来是不是要抽粉了?”弟弟倒也没恼,他摸了下脸,嘴一咧,变魔术般挟出一只烟,点上,冲我喷了一口“姐,不想瞒你,你弟弟我刚学会抽这种能让人变神仙的烟。”
我怔怔地望着他,捂住嘴。“好了,回头给你打个收条,今收到某某还款贰千元。”他嘻皮笑脸地打了个响指,“兄弟们,换地。”一群人呼啸而云,剩下我一个人杵在舞池中央,呆若木鸡。
只要没钱,他就跑回来,死乞百冽地问我要,有时还会跑酒店来,点二三个菜,要二瓶啤酒,吃完打着饱隔走到收银台跟前,指着我说“那是我姐,她付帐。”我能怎么办,咬着唇含泪签字,“肯定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跑他们家来还债。”
不舒服,动不动就发烧,低咳,偶尔流鼻血,浑身乏力。等身子好了我就出外打工,跟弟弟同一个屋檐下,如在炼狱。
吃了几片退烧药,不见好。有天站着站着竟晕倒了,同事们吓坏了,把我送到医院。
上苍真眷顾我,我得了世界上最美的癌症“白血病。”
拿着化验单微笑“这下好了,打小就被父母遗弃,又遭养父母嫌弃,现在终于有正当理由放弃生命了,真他妈活够了。”
酒店发起了爱心捐活动,老板个人捐款2万,他亲自把5万块钱送到医院来,付了首期化疗费用。好心人真是自做多情,我竟不能拒不领情。
做完第一期化疗,我回家休养。“咱比小白菜好多了,起码过了五年公主生涯咧”一边想一边乐一边数着来日不多的日子。
头发掉光了,弟弟回家我就蒙着个毛巾出来,不在家就光着头。
他大概是打算回来要钱的,坐沙发上假装看电视,看着我蒙着毛巾扶着墙壁慢慢蹭出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一个踉跄,他扔下遥控扑过来扶住我,头上的毛巾摔散了,从肩膀滑到地下“姐,咋了,你头发哪去了?”他诧异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我甩开他的手“没什么,朋克造型,酷吧。要钱吧?抽屉还有一千,拿吧,说不定是这辈子还你的最后一笔帐噢。”苍白着脸,肿着眼,面无血色,衣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我已经瘦得像个骷髅。
弟弟没拿钱,只是恐惧地盯着我,大白天像见着了鬼。
一会儿,大门响了一声,他出去了。
二天后,弟弟回来了,敲门,让我出来。桌上有两盘烧得烂糊糊的不知名的菜,还有一钵热气腾腾的鸡汤。
“干嘛啊,演的哪出戏,我可给你颁不了奥斯卡。”皱着眉,我被他摁到椅子上,勉强用勺子喝了一口汤“回头麻烦你记个帐,某天某日鸡汤一钵,酒店价120元整。”
他涎着脸“这么便宜?我这可是土鸡汤,配的是山里野生榛蘑咧。”
朦朦胧胧睡着了,被手机铃声惊醒,隐隐约约听见“去不了,我姐病了,白血病。不成,没钱,我姐要治病,你们有爹有妈有人撑腰子扎场子,爸妈都死了,我只有一个姐,我姐死了,家人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嘛劲……”一阵使劲憋没憋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逼仄尖细的如钝刀磨石般的呜咽声,忽长忽短,忽高忽低。
我捂住耳朵,蒙上眼,为什么要让我听到呢?为什么要动摇一个垂死之人的必死之心呢?
冬天来了,万物萧瑟,暖气也来了,严寒在门外徘徊。
弟弟突然大叫一声“有了”,手机里一则新闻标题“英国首例用基因编辑技术治好白血病。”“我老婆只有一个小姑子,你老公只有一个小舅子,咱可不能丧良心,不给他们见面机会呐。”他兴高采烈地说。
……
冬天的太阳像穿着棉袄的秃顶老头,淡淡的暖。不远处,弟弟正和一孩小群热火朝天地在草坪上踢足球。
穿着粉红的阿迪达斯,头上蒙了条粉红的丝巾,我慵懒地坐在长椅上,随手发了一条微博:
那个我们最初极力想摆脱的人,到最后是最舍不得的人。我,只有一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