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这句,每次让我先想起的,不是我妈,而是我爸。许是我原本不亲近母亲的缘故?又或者我以为我是让父亲失望的?彼时,我对父亲是近乎顶礼膜拜的。
在我眼里、心里,父亲的形象,也代表了我对男性的要求规格。他乐观,豁达,有进取心,敢于担当责任。听我母亲说,他们结婚不久,父亲就去了石棉山,在矿场下力气挣钱。他干活儿比别人多,吃东西比别人节约,每年总能给家里积攒钱。尽管我爷爷奶奶极尽盘剥,我们家的经济也还不算太差。
有时候想不明白,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所知的爷爷奶奶,却真是自私到极点,好几次逼得我父母窘迫不堪的,例如劫了社里的分红,例如拿走家里的粮食。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我父亲人缘是极好的,总能遇到贵人化解困境,一家三口(我姐)才能平安度日。
到后来我妈又生下了我,父亲决定接受书记的邀约,留在村小做个民办教师。虽然工资不高,但能照顾到妻女,还能兼顾劳作。我父亲就成了“赤脚先生”——光脚板在地里干活,完了把脚洗洗,穿上鞋子,噔噔噔赶去学校;到下班了,再直奔田间地头,脱下鞋子继续劳作。我家的经济情况,在父亲玩命的辛劳里,位居村上数二、数三的。位居第一的,是我们的麻子村长,我母亲说,他是占了公家的便宜。
我妈说起往事,就总习惯性跟我总结,说我爸是最爱我的,当年就是为了我,才决意留在家里的。她还举例说,我两三岁的那会儿,我父亲上班总要带着我,冬天就把我揣在大衣前襟里。我在想,估计是我比较安静的缘故?听我母亲的描述,一个女儿小猫咪似的,随时蹭在父亲怀里,到他进教室上课去,就趴在办公桌上,翻书,等他,大约也是满足了他的慈父情怀?
村小师资力量不够,教师们的文化水平不高。我父亲就自学,他自学汉语拼音,也自学音乐。我不知道,他兼顾田间劳作,是怎么挤出时间的。我只知道,他的拼音真是棒极了。他还给村里写各种宣传标语,大字写得杠杠的,一撇,一捺,韵味独特,劲道十足。遇到演出什么的,他还能拉着二胡,咿咿呀呀来一段。可惜,我只能看热闹,也完全不懂父亲的音律。
一个女友因遭遇变故去广州打工,她曾给我来信说,幸好你爸是启蒙老师,我才能进一步学习深造。原来,她最初接触电脑,凭着娴熟的拼音输入,逐渐在单位崭露头角。现在她已经是部门主管,是老板最器重的员工,手下管着好些个名牌大学生。我这位女友她并不知道,我父亲自学拼音,仅仅是为了教给学生,他对音乐才是情有独钟的。
每次说到父亲对音乐的痴迷,母亲就叹气不已,说父亲最遗憾的,是几个女儿的音质都不好。他原本是想培养我们唱歌的,可惜,天意弄人吧,我们居然没遗传到他的天赋。但父亲也并不嫌弃,他还是教我们识谱,那种“都来咪发索”的简谱。每次唱歌,都先唱会简谱。以至于后来我吹口琴,很快就能跟上节奏,很多调子原本就库存的,只需要稍加温习则可。例如《卖报歌》,我至今能背全曲调:“索索索,索索索,米索拉索米来米索,索米索密来都米莱……”
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便是那个时期学会了的。父亲教授歌曲,从不在意场合,兴之所至而已。有些是在田间地头教的,有些是在屋外纳凉教的。学会的歌曲太多,哪首具体在哪里教的,我也完全记不住。但我总疑心,这一首是在晒场上,或许就是在稻草垛边教的。想想父女俩悠哉哉躺在垛子上,看着月亮在白玉莲花瓣的云朵里穿行,再轻轻哼唱这么一首曲子,该是怎么样的场面?
其间的插曲是,我不太懂歌曲意境,每次唱完了歌曲,便纠缠着父亲瞎问。例如,我自己唱岔了的“歪鼻子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我会问“天安门是什么?咋是歪鼻子的?”就这样,一首曲子常被问得七零八落。父亲有时候解释,有时候不解释。不解释的时候,他就只管哈哈笑,是那种很舒心,很开怀的笑,响彻夜空,至今仍响在耳畔——伴随着“听妈妈讲那故事的事情”的音乐背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