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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张桌子两杯茶 于 2015-12-31 13:40 编辑
【年头岁尾,总是会让人回首过往。如今不太写字了,但曾经留在我文字中的若干记忆,这刻很容易从我的硬盘中寻到。这是六年前写的一篇字,估摸蓉儿和有些网络朋友应该读过。不晓得在这块地儿贴过没有,现在的脑子确实不好使了。也无妨,因为网络不拒绝旧帖。也借这张帖子追忆我的祖上,以表达我对故土的怀念之情。】
(一)
自古至今,人类的意志或可以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但这世上,仍有一件事,仅靠人类的意志是无法企及的,那便是选择自己的“出身”!人类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确实没法儿主宰自己的出身!这当然不是宿命论作祟。父母于人生的基本意义,就如辽阔神州之草原,就如浩荡长江之源头,于是,我便总在记起席慕容写词、德德玛演唱的那首深情奔放的赞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于是,也便生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命题:爹妈是不可选择的!
天高地阔,莽莽苍苍,神州的草原你能选择?五湖四海,浩浩荡荡,长江的源头你能选择?芸芸众生,茫茫渺渺,你之出身又如何能选择?
要命的是“出身”一词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已然演变成了“阶级成份”之等义语,故而,始于娘胎里的“出身”,即注定了一件斩钉截铁且今生今世也不容改变的事实:那便是源自于父母的“阶级成份”!最要命的是,忽一日,“阶级成份”又本质上区别了两个不同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阶级阵营。由“阶级成份”于任何一个生命之不可选择性,以及两个阵营在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下之不可调和性,曾经染上了腥风血雨味道之不绝于耳的“阶级斗争”的呐喊声,当就不可避免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给多少家庭留下了痛彻肌肤的回忆?又为一个特别的年代,作出了多少沉重而不堪回首的历史注脚?
看得到,在文化被轻蔑甚至文明遭蹂躏的那些苦痛的日子里,臭名昭著的血统论,完全颠覆了人类的基本价值观,至真、至善、至美的人类情怀,在那些日子里荡然无存!尚未离开母体的生命,即已经深深地烙上了被时代刻意定义的或红或黑的烙印,那是何曾还有公理的时代?“出身”俨然成为了“红五类”身上耀眼的光环;与此同时,“出身”也成为了“黑五类”身上莫名的“桎梏”。“出身”等价于“阶级成份”的那种事实上的愚昧观点,一度已经渗入到了民族的骨子中。、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我是不是在言重?然而,在我那些苍苍茫茫的记忆中,确实感受到了一段被愚昧充斥的苦痛时日,感受到了社会价值观之倾覆和道德价值观之骤然失重。应该说,无孔不入的新旧意识形态,都在给文化那东西贴上形形色色的时代标签。尤其是不分青红皂白,动不动即查祖宗三代的那个“血统论”,是否属于典型的上层建筑领域的政治标签?而祖上所遗之“端木记”的招牌,在血统论的定义之下,无疑是属于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标签!在谈出身色变的年代,“端木记”留给了其子孙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
父亲出身于“端木记”,其儿孙是名正言顺之“端木记”的后裔,故而我之出身当然也是“端木记”。真是一个精彩的“三段论”!唯不同的是,1949年以后的标签赋予了“端木记”的一个新解:手工业资本家。形式逻辑上的三段论,于数学中之“传递性”的演绎中,确实滴水不漏,但是,这样的推理,游戏般地简单用于某个政治标签上,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在对资产阶级和五类分子进行口诛笔伐的那阵日子里,形形色色的资本家“成份”的拥有者连同“地富反坏右”帽子的顶戴者,被一应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在话下!“端木记”家族真实地经历了说“成份”色变的日子,也见证了“血统论”在喧嚣过后又不断冷寂的历史归宿,当然,也看到了日渐文明开放的社会为“成份论”净身之庄严历史一刻。
往事随风,如烟、如尘;
去日渐远,犹近、犹新。
而今又梦,
儿女情长如故;
岁月唱晚,
船歌涛声依然……
(二)
据祖母生前说,祖上传下的那块“端木记”的招牌,是由篆体书就。其烫金熨色的字底,在黑色铮亮的匾身衬托下,熠熠生辉。只是于我落地前,那块匾额便在茫茫尘世中消逝得没踪没影儿了。不过,打上了“端木记”的烙印,阅尽了人间风尘的那幢昔日老宅,却仍然留在了我童年里的依稀记忆中。
老宅临街,三级大理石砌成的石阶盘踞而坐,两扇雄浑的古铜色枣木大门终日紧闭,大门上方镶嵌着龙凤之类的瑞兽和“端木宅”三个端丽的石雕颜体字,但我记不得老宅门前的两座灵兽是麒麟还是石狮?这便是我儿时印象中的端木府第的门脸。
宅内,坐北朝南有三进二厢一堂,东西各分两进三厢两堂,东厢房的里间辟有一方书斋,那儿似乎是端木家的圣地,孩儿辈是绝少能够随便进出的。其实,到我识得“人之初,性本善”几个字时,我也只见到所谓的“书斋”里面存留了少许泛黄的、零零落落的刊行本,唯一一部齐整的线装四册成套的《古文观止》石印本,据说是祖父生前的挚爱。
至文革,当满大街都被“不破不立”的标语覆盖得密密实实之时,当满世界都在“破四旧”的鼓噪声中几无宁日之时,当一副扑克牌都无藏身之处之时,你除了惶惶然,凄凄然,还能如何?那些从旧日子里带来的所谓“宝贝”们,当然是一应性命不保的。风声鹤唳中,书房中的藏书都被毁于一炬,那部《古文观止》也自然寿终正寝,于冥冥中驾着几缕烟云,随祖父而去了。
原来,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父亲,终于在一个午后,趁着家人都在歇息之际,一人静静地走进了那间常年只有祖父遗像相伴的书房。我想像得出,那一刻的父亲,决不止于炼狱般的苦痛。当家人冲进书房时,只看见父亲木然地呆立在书房中间,两手紧紧地把祖父的遗像拥在胸前。满屋的灰烬在飘零,又徐徐落下,落在了父亲的头上,落在了祖父的遗像上,落在了冲进书房里的每一个人的身上。
家人的眼睛刹那间模糊了,书房也霎时间模糊了!只有缭绕的烟雾,只有散落的灰烬,只有被死寂弥漫的那间书房里令人窒息的空气!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懂,只是死死抱着母亲的腿,失魂落魄般地仰视着母亲,任凭母亲的眼泪缓缓流下、落下,滴在我的身上和脸上。后来我想过,那间被烈火燃烧也被眼泪浸透的屋子还能不能称为端木家的书房呢?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端木家族里那点读书人的血统,还是真真实实地留下了,就留在了那间曾空旷也安静而且被炼狱洗礼过的书房中。
微风起,窗前摇曳婆娑影;
小雨后,檐底仄涩青青苔。
一幢老宅,
装几代春秋又几多冷暖?
一段日子,
留几丈竹篱又几朵牵牛?
(三)
整个端木家的院宅,八方四面,或红木参顶,或水杉盈门。古色古香,温馨而静谧。厢壁窗格中,镂别致清丽、吉祥古朴的花草鱼虫的纹饰;厅堂门楣上,镶错落有致、阴篆阳刻的春夏秋冬的木雕。270度的房廊环抱一个不谓硕大,但也三十尺见方、长满苔藓的前庭。贯通院落南北的是一段被岁月磨得透亮的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前庭东西两侧各有一棵高矮相错、常年都在无声无息中散发着清香的樟树。西南角落的厢房屋脊处,总会有几株与世无争的瓦楞草,从瓦缝中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并在悄然不觉中慢慢生长。至今,习惯了冷寂的那些草叶儿,似乎还在我的眼前迎风轻轻摇曳。我甚至觉得,从那些低垂的神态中,我读出了草儿们正在为我低声地倾诉着什么……
后院不大,院里除了放置些月季、菊花之类的盆花盆草和搁置一些不常用的家什之外,再就是那一棵有些年头的老桑树。常年披星戴月的老桑树在院中始终默默地守望着它头顶上的那块片儿大的寂寞空间。后院里终年安安静静,一到秋日,院落里或紫或红,或朱或橙的桑椹,便洒落遍处。就觉得,那棵不知天上人间是何年的桑树,似乎总在悄然生出几分尘世里的落落寞寞。
母亲一年四季都把后院收拾得井井有条,惟我对那座后院留下的最深印象,还是春日里的那些暖洋洋的时光。一到和风熙熙的春天,墙角跟处,便长出了枝枝蔓蔓寸儿长的青草。许许绿色争春,朵朵花儿吐艳。那一刻,相映成趣的那些红花绿草,还有那棵仍在奋力竞发新枝的老桑树,让我感觉到,它们分明是在向人世间展示着些许生命的基本意义。
记得,恰恰是那年春天,后院里的那棵老迈的桑树突然没有再吐新绿,自然,秋日里的那些挂满枝头、洒满院落的桑椹,也永远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那一刻我哭了,而且哭得尤伤心。我对哭所存有的记忆,从来都是刻骨铭心的。是为那些硕大的桑叶不再生出温馨的墨绿?还是为那些七彩的桑椹留下了苦涩滋味?在我那般的年纪,我又如何知道为何?
我只记得,带着一身纵横崎岖和饱经风霜的沧桑态,那棵老迈的桑树静静地走了,远离了尘世,远离了曾和它朝夕相处的端木家。我甚至曾想过,没有了那棵历尽风霜和严寒的老桑树,那座古旧的院宅,还称得上是端木家吗?当家人还来不及从那种无法言喻的伤感中回过神来,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便呼啸着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一幢老宅,虽说不上是雕梁画栋,极尽精致;也谓不上是金砖银瓦,四壁生辉,惟那幢老宅里沉淀下来的清雅和宁静态,风干出来的含蓄和几许持重感,犹一种遗梦般的记忆,还是那般顽固地飘零在我的脑际。既难忘与老宅相依、相拥的晨曦、落日,更难忘留在了老宅院落里的那诸多难忘的童顽时光。数着夏日里的星星静静入睡,望着冬天里的雪人缓缓融化,看着秋日里的黄叶徐徐飘落,守着春天里的蚕儿渐渐长大。
如今,一段让我既充满了梦想也留下过伤痕的童年时光,还有那座被历史的风尘早已淹没的老宅,均离我越来越远了。似乎又闻儿歌声声,蟋蟀声声,嬉闹声声,爆竹声声。想来,追逐快乐、追逐天真的那年那月,虽总不太清晰,却仍又感觉那么立体,仍又那么让人骤生肃然。
往事随风,如烟、如尘;
去日渐远,犹近、犹新。
而今又梦,
儿女情长如故;
岁月唱晚,
船歌涛声依然…
微风起,窗前摇曳婆娑影;
小雨后,檐底仄涩青青苔。
一幢老宅,
装几代春秋又几多冷暖?
一段日子,
留几丈竹篱又几朵牵牛?
老宅不在草犹在,
旧日尘封花还春?
每每念及,怆然不已;
每每想来,去意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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