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原创)
礼拜天,休息,难得不用六点多钟爬起来做饭,可以多睡半小时。然而养成习惯,虽然有意赖床,还是必须起床,不然仿佛做贼一般内心忐忑不安。
记得道远的日子,六点到六点半就出门上班,按时坐上公交车,一路无话,有座坐下,没座一起拥挤,抬头看看风景,偶尔注意身边动作,警惕扒手。车上摇摇晃晃,司机不时在红灯亮起前把车赶过去,来不及就刹车,于是大家或前仰后合,或被横拉侧拽,离手撞人偶有发生,有时你瞪我我瞪你就过去了,有时未免轻轻口角,总是忙着上班就都能互相谦让。
车上坐者拿拿手机摆弄,也不时盯着车外,听着报站。站者抓着吊带、横梁、扶手目瞪口呆凝视车窗之外,也有人窃窃私语,或者左顾右盼,就有不老实人从前边挤到后边,从后边又横着如螃蟹般串到门前准备下车。也有老实人,上车时就站在上门口不动,急得上车人多半催促让道,却是偏偏不动,略略侧身就不再理睬。免不得有人唠唠叨叨掏卡划卡,掏钱塞箱,挤到里边去还是埋怨不完。
拥挤人多时,高大男子多半在横梁下低头认罪,或者就是额头靠着横梁,不时随着车晃人摆撞的咚咚直响。个子矮小的男子或者女子想方设法去抓座椅扶手,不欲图谋伸手翘脚仍不可及的横梁吊手。中等身高者则得意洋洋,随手串换扶手、横梁、吊带。有轻浮者偏留个吊带和个子矮小的人争抢座椅扶手,恨得小个子们跺脚咬牙,只得拼命够到吊带,犹如吊死鬼般翘脚挂着。
路上没事,没有雨多泥泞,没有雪多路滑,没有抢红灯者,大车没有碰小车,小车没有别大车,一路车行安安稳稳,终于在八点前才到单位。
下车,从头到脚简约整理一番,除去车上拥挤之难,板板整整继续前进。路上有阳光则心情明亮,看看夏天道旁的荫深绿叶,偶有小鸟嘀嘀哩哩婉转不停。阴天下雨既要埋头走路,又要谨慎路旁飞车,待得泥水迸溅,免不起迸到几星几点,于是诅咒抱怨,赶紧用纸巾擦拭不已。雪天最好,气温偏暖,雪厚不滑,到处银装素裹、粉雕玉砌,实在好看,禁不得吟咏“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和树上小鸟嘟嘟囔囔,和地上雪花咯吱咯吱逗笑,开开心心走完路程。
一路走进工厂,脱下干净整洁充满个性的服装鞋袜,换上颜色样式统一的前一天洗好的工作服、工作袜、工作鞋,戴上工作帽,全副武装完毕,从此踏进机床轰鸣的车间,走向自己的16车床、20车床、82铣床,各种磨床、镗床、数控机床,打开总电源开关,开车,无操作空车运转十分钟,各处叫油,安装卡具、刃具、挡板,搬吊三角架料斗,上料开工。一时间,料体飞转,铁屑迸溅,刀体切割处尖叫嘶鸣,铁屑高温颜色由白转红,由红转蓝,发黑,所到之处,机油冒出有害浓烟,棉纱破布烫漏烧穿,若不戴防护眼镜,指甲大的铁屑烫伤眼角也时有发生。
工件计件算账,每人一月底薪若干(如八百),每件产品工时多少,每天每人预计能出多少产品产值,已经被算计到了骨头里,拼死拼活干上一月,也不过两三千之资。南方工厂或可得四五千,北方工厂只得三四千,东北工厂两千到三千不等。机床不同,工时不等,磨床类相对技术高体力消耗比车床铣床较低,也要埋头不起最少八小时,有些工厂超过十小时,每月无休也没有加班费处大有厂在。非数控机床北方最多,消耗体力最多,腰腿颈项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职业病腰间盘,颈椎病,静脉炎……机床轰鸣、震动,导致心、脑血管疾病和高血压患者最多。接触有毒有害机油和化工产品,能患各种内脏疾病和皮肤病。多少工人未下机床,领到退休金,就在各种病痛中撒手人寰。
上卡具,卸卡具,换卡具,上料,卸料,码料,上午四个小时忙活累死累活,算计着收入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差一刻,累得要死,通身汗水。看表停车,卸下车料,关闭总电源。洗手,到换衣间,包里拿饭盒,一面用筷子头敲着盒子叮叮当当,和其他工人说说笑笑走进职工食堂,花四块五毛钱得三小份菜一个馒头。于是终于安安静静吃上十五分钟,吃好了,起身到水房洗干净饭盒,走回换衣间将饭盒放进包里,静静捧一大杯白开水坐下,望窗外厂房之间露出的巴掌大蓝天出神。也有人在有限时间内抓紧时间打几把扑克,连喊带叫地争执热闹。一点,各自走上岗位,继续干活。
黄昏五点,这才可以终于结束一天的劳作,关闭机床停车,卸下工件,卡具、刀具,料架码好,规置整齐,用棉纱或者破布擦拭机床各处包括卡盘、刀架、光杠、丝杠……的油污,清除铁屑、废料,重新为导轨等处叫油,关闭总电源,清扫干净机床周围的杂物。拿肥皂手巾,洗手洗脸,换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立刻就手洗干净晾在换衣间里,翌日可以穿得干净。换好衣服背包下班,路上等车,雨天有伞站着,没伞躲避,站在商店里守着来车就冲出去。可恨市府把挡雨的站亭拆了,不方便乘客究竟是为什么?雪天可以安心站着,上车前拂拭掉压肩的雪花。刮风的春秋天气捂住口罩免得招致更多的灰尘,刮风的冬天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站久时就会冷得跺跺脚,实在太冷了就找个门推进去,管它什么所在,先暖和暖和再说。而刮风的夏天真是太享受了,每个疲惫的人脸上都有些许愉快的表情。
黄昏上车不比清晨上车,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遇到座位那是一下坐住不动,什么手机也不想拿出来了,就是瘫在座位上了。默默地坐着,目光呆滞,什么人都不想看到,什么风景也几乎无心浏览,随着车身摇晃想着晚上吃点什么,买点什么便宜菜好?
不时有人挤到身前来,有的就拥挤到肩膀身体,于是看看,向车窗避避,不理睬过来什么人,疲劳得只想睡着,又恐怕坐过了站台,勉强睁着眼睛,困得晕头转向。终于身边有人喊起来:“谁给老人让座”、“谁给抱小孩儿的让让”,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抬头找人,有人让了就不动,没人让就站起来喊人让座,其实心里根本不想让座,但是父母的教育无法忘记,想不让座也不可得。
累的摇摇晃晃拽着吊带站着,心里默数着站名,望着窗外不时划过的霓虹灯光,烤漆讲究华贵的跑车,商店、饭店出出进进神态从容自在的行人,恨不得撒手躺在人堆里就此睡着,疲劳感不时地侵袭着身体,腰疼腿酸,肢体寒冷,就想着手捂在滚热的暖气片上,脚插在热水盆里……想家,想得旁边有熟人打招呼都听不到。
车行未到,手里只是紧紧抓住吊带,一手护住背包。黄昏以后,路上宵小逞能,窃贼时有,数次损失,谁敢放松?耳边不时“踩我脚了”、“没长眼睛啊”、“你会不会说话”、“抱歉抱歉”、“借光,下车”、“给抱小孩儿的让座”、“大爷,您坐这儿”、“如今不能太明显了,就不经常分钱了,分东西也行啊”、“小点声”……
黑暗里各种声音纷沓而来,不知道谁踩了谁的脚,也不知道哪个事业单位的抱怨分的钱少了,人挤得满满登登的公交车还是照样晃晃荡荡地奔跑,一会上坡,一会下坡,一会钻进隧道里,一会停在十字路口、站台,人们上上下下,黑暗里传来的话题也不停变换着。干脆戴上耳机,听几段歌曲音乐。又把声音关小一点,用耳朵瞄着报站。
还是礼拜天好,如今虽不忙机床了,还是劳碌,过去的那六天的苦楚尽都把做旧时的辛酸泪,抬手丢的远远的。不愿回想起来,也无心计较每天走了多少里路,消耗掉多少卡路里。从早到晚仍是十几个小时的劳碌,傍晚回家还要到市场买菜,以便回家有菜可吃。下了公交车,顺道去一个小小的露天市场,买一把菠菜,挑两个土豆,一毛钱多算少算,偶尔也会计较。买过菜,心里有六七分安稳,拎了小菜慢慢走回家去。
推开年久失修的楼门,一跺脚看到杏黄的灯光,这就感到八分安心,拖着再沉重的腿走上去,心情也有了愉悦了。掏出钥匙的当儿,哗啦哗啦的声响,钥匙插进锁眼就有十分的急切了,终于一推门……冬夜到家,门开处,乌黑乌黑的房间就涌出扑面的暖风来。走进去,禁不住叹息,长长地吁一口气,赶紧关了门。突然放声欢呼——“万岁,到家喽!我回来喽!”打开卧室门,包丢在地板上,马上就去厨房洗手。脱鞋,脱外套,进屋,趴在床上久久不动。
这已经是晌午了,礼拜天都过去了一半,真觉得享受到人生不多的假期的快乐了。早上起来把膏药贴到腰上和胳膊上,出去买了早市场的菜,也权当散过步了。不如下厨做饭,养好脾胃身体,还要为工作的日子预备好体力。究竟不是个大公司的总裁,也不是哪个机关的干部,更不是其它什么事业单位的大爷,卖苦力吃饭的而已。
三楼四哥当了一辈子工厂工人,像他说的:“我十七岁进工厂,二十七岁把腰累坏了,如今三十八岁身体还成,四十到四十五岁是一线机床工人健康的一道坎儿,能健康活着最好,六十岁活不活都不要紧了,反正只有巴掌大的蓝天,也就是巴掌大的享乐,其余的肢体就奉献给社会主义建设了”。哎,撩下笔来,长出一口气,天真蓝,礼拜天真舒坦啊!
2016年1月31日12点58分哈尔滨论坛/注册名:大江陶醉千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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