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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12,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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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12,13,14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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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4 07:3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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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那天二舅的婚礼上我只记得新娘子穿着咖啡色的灯芯绒上衣,蓝迪卡裤子,不夸张地说,我那舅妈长得绝对在张柏芝范冰冰之上,浓眉大眼悬胆鼻,樱桃小口,就是不大爱笑,我觉得这不怪舅妈本人,应该怪那个时代,印象最深的是作为新娘子的舅妈那天的发型有点草率,齐耳短发的她只是在头顶把一小撮儿头发梳起来用朱红色的羊毛线扎了一个偏向左侧的小刷子,拜天地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各拿了一小本的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口,由主持人招呼着在毛主席像前说了些宣誓保证之类的话。我和妹妹最为关注的自然是酒席了,自从我外祖父在一九五八年被错划为密县最后一个右派之后,家里除了接连失去了三个出嫁的女儿,外祖母还动过两次手术,家徒四壁饔飧不继,二舅的婚事算是多年来这个院子里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虽是七拼八凑诸多遗憾,但是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还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席面的质量是可想而知的,挤挤抗抗勉强坐下,我那一段时间不吃肉,但却极力搜寻着哪怕一个肉星给我妹妹吃,妹妹使用筷子的技术还不够娴熟,那时候的席面叫做什么十三花席,只记得有盛在粗糙的黑釉碗里的肉丸子和带骨头的肉,有一道类似于现在的梅菜扣肉的菜,在调盘里没端上桌的时候我就扎好了架势蠢蠢欲动,不料却被同桌一个不知是什么亲戚的五十多岁的女人一筷子摁下,一共八片肉的一道菜被她一下子夹去七块,剩下的一块被另一个不知什么关系的亲戚连盘子一起端起,我妹妹暴怒了,直接从站着的小凳子上跳下来,拿着筷子走到那女人的身边,那女人正转过脸去喂她站在地上的孙子,我妹妹把噼里啪啦把筷子敲在她孙子的头上,一边敲一边叫嚣着叫你吃叫你吃,这一桌顿时乱起来,并没有入席的七姨跑过来把妹妹抱走了,我也跟着走过去,七姨把妹妹交给正在院子外边和几个男客人聊天的父亲,妹妹哭得很厉害嘴里还骂着死老婆子死老婆子,父亲安慰着她,说回家了就去割肉,做一大盆让她一个人吃。那天是个阴天,外祖母在之前的筹备中已经精疲力尽,几乎失了声,我们父女三人走的时候,拿去的二十个礼馍又带回来十个,说是回礼,在经过顶上那个姥姥家的时候,父亲停下来把底下姥姥家回的那十个馍掏出了六个给了他们家,顶上的姥姥说我新娶的舅妈是个工人,说我二舅太有福气了,娶了一个会挣钱的女人回家。

    回到家里我祖母当然问这问那,我妹妹说再也不去核桃树窝儿了,在核桃树窝吃不饱,我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在哪里都是吃不饱的,祖母又煮了一锅菜糊涂粥,我们家里的五口人坐在院子里就着前一天蒸的大白圆礼馍吃了一顿晚餐。刚放下碗,就听一阵敲打破盆的声音,屠夫老根的老婆在我家崖脑的东南角一边敲着破盆子一边叫着都来看啊都来看啊窦香软勾引俺老头叫斗住啦啊,队长你要是不管我就从你家崖脑上跳下去你信不信,我父亲起身就往崖脑上跑,我和妹妹也跟着跑出去,我祖母喊着不让我俩去,我才不要听她的话这么热闹的事我在家里怎么坐得住。我俩走到崖脑上的时候看见已经有很到人急急忙忙往生产的仓库那儿跑,老根老婆还在敲着破盆声嘶力竭地喊都来看都来看,生产队里的人很快就集聚在仓库门前的场地上,只见老根被几个陌生的男人扭着,还有几个女的扭着那个叫做窦香软的女人,原来窦香软就是那个想撺掇我家把我和妹妹送人的大奶奶,老根的脸上还有一点窘态,窦香软以挑衅和蔑视的眼光看着所有看她的人,我父亲表情严肃周吴郑王的要大家静下来,让当事人说说具体的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事情发生的经过,只是在这个故事流传的许多年里渐渐把事情的脉络连贯起来,原来是老根的老婆在家等待出外杀猪的老根回家,被她娘家妹妹告知老根拿了一刀猪肉藏在窦香软家对面的水鳖窝里,之前也有传言说俩人有苟且之举,老根老婆和妹妹分别喊了她娘家兄弟和嫂子弟媳,悄悄藏在窦香软家附近,等天快黑的时候老根去敲窦香软家的门,窦香软出来开门的那一刻,众人一起冲上去逮个正着。我父亲让老根先说说,老根脖子梗一梗再梗一梗,众人都快憋死的时候他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话,天天天天儿喝蜀黍糁儿,吃吃吃吃一顿面条才才才咋啦。男女老少都笑得岔了气儿,我父亲可能是忍着才没有笑,生产队里的保管员是个女的,她父亲和我祖父是拜把子兄弟,是个不苟言笑有几分正气和胆魄的人,她皱着眉头说都回家吧别在这儿闹笑话了,老根老婆的娘家人好像也觉得很没趣,也是附和着说都回家吧回家吧,众人还是不愿散去,老根头一个就走了,他老婆掂着破盆还有那一块沾了土的猪肉故意从窦香软面前走过,还在窦香软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嘴里说走回家剁肉盘馅儿包饺子吃去。后来我慢慢知道窦香软疑似与我们生产队的多名男子有说不清的关系,很多女人恨着她,她却从不畏惧人言,甚至趾高气扬。那天她走的时候嘴里大大咧咧的骂着想栽赃老娘看老娘的笑话门儿都没有,她一生不曾生育过,抱养了一个儿子叫闫闯,村里的那些无聊老汉见了闫闯总是说闫闯你家的大黑驴借我骑一天中不中啊,我就问过祖母说大黑驴都在饲养室里闫闯家怎么会有大黑驴呢,祖母拿起笤帚把往我身上打了几下,说你以后再敢把外面的坏话带回家仔细剥了你的皮。

    父亲在麦收前被派去外地学习一年种收三茬的农业技术,我家的十一只猪娃已经满月啦,祖父母商量着什么时候去把猪娃卖了,我就说为什么不都养着呢 ,祖母说要是都养着一是猪圈盛不下,而是没有那么多饲料来喂它们,又说是卖了猪娃给我和妹妹截一件的确良的上衣,再买两双塑料的透风鞋,但我心里还是有一点悲伤,舍不得那一群可爱的小生命,心里想着猪娃都走了大猪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哭。最终有一天祖父还是把那些猪娃都逮出来,一一用绳子绑了蹄子放进独轮车上的大筐里,要推去卖了,母猪果然很伤心,那只随顺温柔的母猪一声声的尖叫刺痛了我的心,妹妹执意要跟着祖父去卖猪,祖父让她坐在车筐前的横枨上,她两只手扒在车筐边上,小小的脸对着筐里的猪娃儿们,我无处发泄对于母猪母子分离的痛苦,就愤愤的对妹妹说好得咱爷把你当猪娃儿也卖了吧,妹妹撇着嘴说,卖了钱先给我买花生买火烧夹牛肉吃,馋死你。

    到外地学习农业技术的父亲有一天回来了,祖母说你还记着蓉的周年到了呢,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不会忘记的,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就是说明天带着大妮儿和二丑去上坟呢,父亲也不吭声,坐在枣树下的捶布石上抽着烟,三十岁的父亲已经有些谢顶,他是个比较沉默的人,寡言而多思, 连着抽了几根烟,又去拿了一瓶酒,我记得那酒是有人请他画钟馗的时候带来的,玉壶春的瓷瓶上还印着釉上彩的仕女图,我先前曾因为喜欢着那个瓶子跟父亲有个约定,说是喝了酒那瓶子就归我,父亲把酒瓶启开,瓶口处有一个高脚的小瓷酒杯,他倒着自饮了几杯,酒香飘在院子里,给初夏的黄昏添了点微凉的诗意,我对父亲说我也要喝一杯,父亲苦笑着倒了少半杯给我,说慢慢喝别呛着,喝不了就算了,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杯酒,苦和辣共同撞击着深邃的香,让人在泪光里不由得笑出一丝惨烈和凄绝,此后我爱上了酒的味道,当人生走投无路或着绝处逢生,当人性遭遇世俗欺凌或者纠结扭曲,我都会佐以一杯被唤作酒的东西,便瞬间释然。父女俩在没有月光作陪的破烂不堪的院子里饮着人生的苦酒,那瓶酒我也许只是喝了一小杯,但分担父亲忧愁的标签已经被印在我的生命里,那一晚父亲喝尽了那一瓶酒,最后倒在地上,我和祖父母扶他起来的时候,从他手里掉下来一枚白色的发卡,长条形略带弧度的硬质塑料发卡,他又弯下腰去拾那枚发卡的时候再一次倒在地上,我们好不容易把他扶到屋里去,他还伸着手示意要什么,直到我把那枚发卡递到他手里,他才紧紧握住他的手,祖母给他盖好了被子走出来,眼角湿着。成年后我才知道那枚发卡是我母亲怀着孕走了三十里路,去看我在外面做工的父亲,用仅有的两毛钱给我父亲买了一包当时比较好的香烟,到了地方把那包香烟给我的父亲,我父亲舍不得抽,就到当地的合作社托熟人换了那枚等价的发卡给我母亲,此后几年我母亲把那枚发卡视若至宝,只有在走亲戚开社员大会的时候才戴那么一回。今天的情侣和佳偶间赠以香车豪宅珠宝已司空见惯,足以证明爱情存在的物件层出不尽无奇不有,但爱情却来不见其首去不见其尾。

(13)
    那一天祖父推着独轮车去卖猪,清早起来出门一直到天擦黑儿才回来,回来时妹妹坐在猪娃儿们坐过的车筐里,和她一起坐在车筐里的还有那一窝儿猪娃儿中最小的那一个,叫做小垫窝儿的。祖父把妹妹抱下车筐,然后再把小垫窝儿掂出来解开绑在蹄子上的绳子放回猪圈里,它们母子似乎还愣了一下,然后母猪就丢开猪食槽里正在吃的猪食,忘了往日的含蓄优雅,四脚拉叉的躺在猪圈中间,小垫窝儿在母腹上上下翻滚了几次后才开始吃奶,傻傻的吃一会儿和它娘打个招呼哼哼两声继续吃,我和妹妹蹲在猪圈边上看着它们,看一会儿再互相看一眼吧唧吧唧嘴,我站起来走到妹妹身边把她拉起来,默默走下猪圈的矮墙,竟有想嚎啕的冲动,祖母喊着吃饭。我才没有对着崖脑上的月亮哭一场。

    那一年的春夏过得还蛮开心,父亲领着我和妹妹去给我母亲上周年坟的时候一改他往日的沉默寡言,走在两边开满小花的路上,他给我们讲那些花儿的土名学名和食用药用价值,比如蒲公英的嫩苗叫黄花苗,是可以凉血的,绞股蓝的秧子熬水喝可以治疗失眠,蜜蜜罐儿的学名叫玄参,根茎可以制成生地熟地,见了什么都给我俩讲一遍。到了坟上他谈笑风生地跟隔着一个土包的我母亲说话,还说着笑话,所以我和妹妹也不觉得上坟是一件悲伤的事,这个时候我的幻觉产生了,看见我母亲侧坐在坟头梳两条大麻花辫,还是我记忆里的大眼睛略带笑意的样子,一只手捋着坟头上一株萋萋牙的淡紫色的毛茸茸的花,一只手搭在腿上自然地微翘着小指,比兰花指内敛又比军礼手温柔的那种姿态,就那样笑笑地看我们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去,我朝着她走过去走到她坐的地方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事后我问妹妹看到母亲没有,她说只看见了坟头,我第一次也学着她对我的样子说了一声笨死了。其他的时间里我们认识了很多原来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还和周围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过几回,其中傻傻的买官和他一兜儿心思的妹妹,还有凤兰奶奶的两个小女儿狗梅和狗秋都到我家附近来玩过,我俩也跟着他们到过他们家附近,也在一起捡过柿花,拾过羊屎蛋,我一直艳羡他们几个都人手一个用矿工的柳编安全帽倒过来加了木条袢的专用篮子,多次哼咛着要祖父给我也做一个都未能了愿。

    值得一提的是土堆上那一株有些怪异的桃树那一年只结了三个桃子,硕大肥美,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一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树结出的果子,妹妹一直想用镰竿够下来吃了,祖母关照我要看着妹妹不让她够那三个桃子,说是一定要等到五月端午摘下来敬了神才可以吃,端午节那天祖母早早地就给我和妹妹的手腕上绑了五色绳,各个门头插了艾条,我俩是一直惦记着那三个桃子的,祖母还在树下焚了黄表,祖父用一根带着布包的竹夹竿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把桃子夹下来,祖母在院子当中摆了一张小贡,大概还有两盘叫做天篦儿的发面油条,再就是这三个桃子了,上了香焚了表,跪拜过神灵和屈子,祖母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桃子,我捧在手里看着它梦幻般的颜色与完美的形状很久都舍不得吃,最后还是先让祖母把桃尖吃了我才吃下那个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吃过的那般香甜的桃子。另外的那一个桃子在当天下午由祖母陪着我送给了家正西三里处祖母九十五岁的母亲,祖母没有亲自到娘家去,在快到她娘家的时候站在路边等我,也许是没有什么东西好拿,无法面对一群年幼的侄孙男孙女吧。说来也怪,那棵桃树此后年年春天还开着无比艳丽的花,却再也没有结过一颗桃子。

    夏秋之交的时候从河南南部的漯河驻马店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的灾民,家里人告诉我们说是那里发了大水,田地和房屋都被洪水冲走了,有的人是来过一次再也不见了,有的人是隔几天就来一次,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好象是打发讨饭的不能给囫囵馍的,那一段时间祖母把好面红薯干面和蜀黍面掺起来与野菜一起蒸成咸窝窝头,全家和讨饭的一起吃这个,来的大人小孩都是给囫囵的,其中有一个女人来过很多次,有一点缠磨的味道,要大人和小孩的衣服和鞋子,长得有些诡诈,终于有一天趁家里大人都不在家,拒绝了我给她拿的窝窝头,说是让我去鸡窝儿里收几个鸡蛋给她,可以换她装在大塑料包里的江米片和江米蛋,我妹妹看着她的塑料包都不眨眼,她还怂恿我们把脚上穿着的塑料透风鞋脱下给她,我俩在迟疑间她就自己冲进院子跑向鸡窝儿了,突然崖脑东南角上传来了呵斥的声音,你卓破秀子想咋着嘞吧,看俩小闺女儿好欺负不是,你给我等着,看不把你拉到大队说理去。原来是在崖脑上那块地里收秋的咏仙奶奶秀花婶子李梅婶子坐在我家崖脑上歇息看到了这一幕,那个女人背起她的塑料包撒腿就跑了,崖脑上的几个乡亲有好好给我和妹妹上了安全防范意识课。我排着算了一下,那时候的乡亲们是经常争吵对骂,没有哪一家是妯娌几个全部融洽,没有哪一家是婆媳之间没有隔阂,没有哪几个壮劳力没有打过架,但是团队精神合作意识却也空前地好,那些建在那个年代的水利工程甚至是一个土堰的石头包边都在几十年后或者更久远的岁月里保持着原貌,土头灰脸却巍然不动。生产队里适婚的男青年每相一次亲,就会有人主动贡献自行车手表军便服给那个人使用一天,我父亲还承担着组织往订婚男青年家里送所谓高档时髦物资的光荣任务,只要谁家大小伙子要订婚了,我父亲就把身强力壮的男青年召集起来往那户人家抬也许一共只有两三台的缝纫机,推永牌凤凰牌的自行车,太平洋床单和缎面的新被子也要背来背去,就是临时把主人家装扮成这个生产队里最富有最舒坦的人家,把那个青年打扮成人群中最精神最时髦的人,即使是现在乡亲们坐在一起还老是津津乐道当时的情景,然后都笑着说那十来年里娶来的媳妇都是我父亲骗来的,至今为止并无一人因为这种善意的骗而相互仇视埋怨的,我想其实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经过装扮的情景更像理想生活的画面早一点展现在眼前而已,人们自然而然的享受那一时间的快乐和美好,同时也有足够的能力承受比较骨感的现实吧。
(14)

    中秋节之前的八月初二我和妹妹去了一趟核桃树窝儿两个外祖母家,祖母把我俩送到核桃树窝儿魏大顺家门口儿,看我俩下了顶上姥姥家门前的小坡儿她就回去了,礼品就是每家二斤像现在的芝麻盖儿烧饼一样大小的月饼和六个红富士苹果,月饼每两个一斤,本色的包装纸包好后加一个印有嫦娥奔月图案的红贴儿,再用纸绳十字系好,苹果放在月饼下面,二斤月饼摞起来放着,用四边带流苏的头巾对角系成一个小兜儿,六岁的我用俩胳膊拐着两个兜儿也是挺吃力的,先到了顶上姥姥家,姥姥和姨在家,她说让我把底下姥姥家的东西先送下去再回来给我做好吃的,她把两个兜都解开看了看,又系好然后把其中的一个给了我,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玄机在,就领着妹妹到底下姥姥家去了,快到她家的时候被一个慈眉善目喜笑颜开的中年妇人叫住,她和颜悦色的和我俩说着话,我记起祖母之前教我的遇到不认识的人要问怎么称呼对方,就问那妇人我该称呼她什么,她说哎呀闺女咱才是正经亲戚嘞,我是你大妗子啊,我忽然记起那天晚上长斌舅说的全村的鬼都让我大妗子给日死完了,觉得这么干净温和的妇人怎么可能日死鬼呢,她拉着我的衣角抚摸着我的肩头轻轻的说大妮儿来你给大妗子说说顶上姥姥和底下姥姥哪个更亲你呢,我就很不习惯这样的提问,觉得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她家的母鸡咯嗒咯哒地从院子里走出来,我妹妹冷不丁说了一句令我直到现在都很吃惊的话,大妗子,俩姥姥都不亲,大妗子亲,把你家鸡下的蛋煮了给我吃吧。大妗子的脸很挂不住了,她连忙说俺家的鸡都是瞎叫唤的,根本不下蛋,要是有的话我咋说都会煮给你吃的,然后就转身去骂鸡了,叫你瞎叫唤叫你瞎叫唤,我妹妹气呼呼地拉着我说走姐,叫咱姥姥给咱煮鸡蛋去。我俩到了底下姥姥家的院子里,姥姥在往绑得很低的绳子上搭蒸熟的豆角,核桃树窝儿临着双洎河,还有电灌站,所以生产队里种着很大的一片菜园子,过几天就会分一次菜,那些豆角长短不一粗细不匀,估计是园子罢了的时候最后一次分的,我放下东西并没有和她说几句话,只记得那一次她没有哭。我说要到外面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就领着妹妹走了出去。成年后想着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现状都是不一样的,大妗子是解放前的童养媳,我大舅是个吃喝嫖赌的公子哥儿,大妗子一共生养了八个孩子,家里家外全指望她一个人操劳操心,不精于算计工于心计是很难生活的。

    又回到了顶上的姥姥家 ,迫不及待问她要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她说好东西在河边的石头底下呢,我让你姨领着你们这就去拿。她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说长大了想当解放军。之前我见过两次穿着军装的人到我家找我父亲,一个是换上军装就要离家去部队的遂斌叔,一个是在部队里回家探亲兼相亲的文才叔,对于军人的形象无限地崇拜和热爱,姥姥说我一会儿就把你变成解放军,她脱了我穿的小格子夹袄,换上了我舅舅小时候穿的仿军便服,下摆几乎到了膝盖那儿,姥姥又拿来一根棕色的皮带,给我试过皮带有些长,她拿了铁钉和锤子又砸上一个扣眼,给我束好后让我看看自己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威武过,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击败我。我那漂亮的像我父亲画的仕女图一般羞花闭月的姨领着去我和妹妹到双洎河边去逮螃蟹,妹妹因为没有本打扮成解放军而闷闷不乐,经过底下姥姥家的时候见我八姨在菜地边上蹲着,还是一副沉思的落寞的表情,我喊她一起去掏螃蟹,她郁郁的拿着一根嫩豆角往一个葱叶里套,完了就吃了那根套着葱叶的豆角,一脸的迷茫和无助,和顶上我姨的饱满丰足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那样的时刻我就不自觉的有点窘,不知道该怎么协调因为上代人的行为遗留下来的尴尬,我说那你不去我们就走了啊,我们三个人到了河边,我姨还是比较有经验的,她好像知道那块石头下有螃蟹,一掀石头准有一个或几个螃蟹匆匆忙忙地爬出来,她教我和妹妹怎么捉住螃蟹而不被螃蟹夹住指头,还教我们怎么识别螃蟹的公母,我说螃蟹还有公母啊,她说什么东西都有公母的,我就问她石头有没有公母,她说那你问问石头自己吧。那一天我们捉了很多螃蟹,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拿回家的时候,我姥姥用火钳子夹着活的螃蟹一个个放在火口上先烧死,再放在一片很大的瓦上烘焙着,直到整只螃蟹都被烤成了橙红色再拿下来,,然后把烧好的螃蟹从肚脐那儿抠开直接把螃蟹盖揭掉,螃蟹的内脏就和螃蟹盖一起被扔掉,剩下的连腿带去螯还有身体余下的部分可以吃了,我之前不吃猪肉,可是那样第一次残忍的几乎囫囵个儿的吃螃蟹却没有一点的障碍,妹妹只尝了一个,她说螃蟹没有猪肉香,刺溜不楞的很扎嘴她不想吃,我记得那天我吃了很多螃蟹,我后来一直欢喜着水产的口感,回家后还给祖母说我喜欢吃螃蟹,祖母就委托那时候我们生产队里唯一的打渔人冯坤爷爷给我逮螃蟹吃,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好像好了起来,也开始敢于还击妹妹冷不丁给我的袭击。那个中午不知道还吃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但那些螃蟹新鲜的味道却一直留了下来,那时候的双洎河清澈见底,一河两岸的芦苇,俨然小江南的风光,我现在有时候会想我三舅和八姨守着那条河却瘦弱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逮些鱼虾和螃蟹来吃呢,也许是中原人的饮食习惯,也许是没有足够的调味品来伺候那些东西吧,但是清蒸或清炖的口感也不错哦。

    下午又到底下的姥姥家拿了头巾兜着的一斤算是回礼的月饼 ,底下姥姥说苹果就不给你们回了,这几天见的苹果攒起来,要到你舅老爷家去串亲戚。掂着兜儿再回到顶上姥姥家,她往头巾里包了两个苹果和一个月饼也算作回礼包好,千嘱咐万叮咛我和妹妹不要在路上把那两个苹果吃了,一定要给奶奶说有苹果的那个兜儿是她家的回礼,她把我俩送到魏大顺家门口就回去了,我和妹妹慢慢地走,看看云彩和远山,招呼小鸟和过路的狗,踢踢路上的裂礓,像两片随风飘着的叶子一样无忧无虑,在王村岭上我们看到之前见过的六六也是掂着一个头巾系成的兜儿,我想喊他一声,却见他把目光移开了,到我们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用他那有点腼腆和乜斜的目光看我一眼就坐在路边的地上了,他背着脸坐在那儿也不吭声,我和妹妹也傻傻地坐在那儿不吭声,我想六六他大概也是到他姥姥家去了,清莲姑姑怎么没有一起去呢,但是那样傻坐着很开心,已经偏西的南风一阵阵轻轻地吹过,在以后的生命里,不时会有种种美好的不期而遇,无声的共度过一段时光,沐浴在安详的氛围里,六六突然起身就飞快地跑了,我和妹妹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只看到他头也不回一直往西跑在他回家的路上,直到确定我们不会也追不上他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又倒着走了几步再转身一直走了。我回过头来看他坐过的地方,竟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黄香蕉苹果,苹果底下垫着一片由风送到这儿的树叶子,树叶子的边缘摆了一圈小石子儿,我有一点舍不得把那个苹果拿起来,看了好久才用一块长得比较漂亮的石头把苹果换下,即使到现在我和妹妹经过那条路的时候还会找到那个六六放过苹果的地方,在哪儿站一会儿,重享当时的美好和幸福。

    那个冬天里我和妹妹长了很多见识,生产队里把麦田留了几块进行平整 ,社员们天天在地里挖很深的沟,把挖出的土垫在低洼的地方,八个人一组抬着用大青石碫成的石夯,在地里大声地喊着号子,把整个冬天喊得没有一丝寒意,哎呀嗨夯啊,幺二个三那,大家提劲儿干那,顿顿儿吃饱饭那,有时候会有诙谐幽默的人突然喊出令人爆笑的劳动号子,社员们笑声一片,我就听见有一次长镇叔大声喊着老根没事干啊,提着八斤半呐,要问到哪儿去啊,黑驴在叫唤那。在场的社员们顿时笑作一团,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没有娱乐项目,没有充分的个人自由,人们还是要把日子过得有一点滋味的。生产队里那年种了很多红薯,在初冬把鲜红薯送到王村打碎过浆收芡,粉芡晒干后,就在我家对面被废弃的窑洞里支起了大铁锅下粉条,那是很多人合作才能做好的技术活儿,我妹妹至今仍喜欢吃粉条炖菜,她说每一次都会想起那个时候我父亲下粉条时的干净利落劲儿,搭了架子晾在木杆上的粉条一挂一挂地摆了很长,就像水墨画里倒映在水面上返青的烟林朦胧在远方,有梦的感觉和爱的意味。晚上会有一些叫我父亲为哥哥的男子到家里来玩,有的拎着一瓶酒,有的拿着一本书,他们在我父亲居住的窑洞里的煤油灯下围着一小盆凉拌白菜,用一共五六个却各式各样的杯子喝着酒,其中一个酒杯我印象极深,那是一个和陶瓷碗的器形一模一样的杯子,我在一幅贴在父亲床后的红灯记剧照里看见过,李玉和手上端的那一款,他们一起谈论着和当时的革命生产不大相关的文学和艺术,我记得父亲床底下有几本不许我拿出来的书,好像有斯巴达克起义和牛虻之类。

    家里的猪和羊在那年冬天均有生产,我和妹妹被那种温馨的场面温暖着,祖父母像对待我和妹妹一样精心饲养着产后的猪羊与它们的小崽。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祖父在下雪的日子把鸡杀了两只,炖在头号砂锅里,鲜有的浓香气味溢满了又黑又破的窑洞,有些阴暗的窑洞在雪天里明亮起来,祖父母给我俩讲了许多故事,我俩轮流坐在煤火台上烤火,和设在煤火台上的神龛离得很近,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神龛看,却看不到神在那里,问祖母,祖母说神就是你自己,你把自己拿出来看着,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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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5-4 11:36 |只看该作者
此后几年我母亲把那枚发卡视若至宝,只有在走亲戚开社员大会的时候才戴那么一回。今天的情侣和佳偶间赠以香车豪宅珠宝已司空见惯,足以证明爱情存在的物件层出不尽无奇不有,但爱情却来不见其首去不见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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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佩这样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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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5-4 11:37 |只看该作者
天天天天儿喝蜀黍糁儿,吃吃吃吃一顿面条才才才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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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6-5-4 11:41 |只看该作者
大妗子,俩姥姥都不亲,大妗子亲,把你家鸡下的蛋煮了给我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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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真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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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6-5-4 11:42 |只看该作者
设在煤火台上的神龛离得很近,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神龛看,却看不到神在那里,问祖母,祖母说神就是你自己,你把自己拿出来看着,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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