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纪事》之—望乡 一 “哪,饮汤啦!” “不,婆婆,请等一等,现在我不想饮。” “不想饮?” “婆婆,你大概不知,我来到这里事出突然,如果不是那只猴子……我在那边什么都没交代,很多心愿未了……” “所有的突然,都是偶然的必然。阿懋,你既已来到这边,我好抱歉,没法送你返去。” “婆婆,你这里不是有个望乡台,可令新到之人盘桓几日么?烦请你引一引我,好么?” “阿懋,你定要上那望乡台去么?” “望婆婆成全我。” “唔,我这碗汤要冷透了。哎,我且与你留一留吧。阿懋你下来时,千万莫带眼泪,热泪加冷汤,饮了等于不饮,无用不如不做,晓得吗?” “婆婆,我还求你陪一陪阿懋,我新到,到处都陌生生的……” 孟婆将汤放下,叹了一声。
二 “唔,怎么我还在修武?这是太平间么?黑魆魆好可怕啊!” “你的家人还未赶来啦!你的尸身不会再感到怕了。” “婆婆,我可不可以回到这个身体里去?”阿懋伤感道。 “前所未有啊,阿懋。不过,如果你用强烈的精神意念与你的亲朋家人相通,令他们感知……” “那是不是叫通灵啊?那样我可以活过去么?” “我不知的,阿懋。不过,如果你实在想试,就试下咯。你想先通灵哪个?” “俗世讲妻儿。我要先通他们。” “哪,你自己抬眼望,正好你太太和儿子刚到修武,现在夜已深了,他们刚入住宾馆,估计明日一早会去看你尸身……
三 阿懋看见妻子所住的房间。妻子胖得像只企鹅,坐在圈椅里捧着他照片哭得呜呜咽咽,“阿懋啊啊啊……呜呃……” “阿莲,阿莲 ,阿莲,阿莲……”阿懋努力将意念传递过去。 “啊!阿懋!你在哪里?”手里的照片从阿莲手里掉下来。 “是我,我在这里,我同你讲,这次实在是个意外……” “啊啊啊啊呜呃……阿懋,我知道是个意外啦,但意外已经发生,没有办法,你还是黄泉路上安心走啦,回到家我会请和尚念经超度,呜呜阿懋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你莫要吓我啦……” “阿莲,侬勿要吓,我是侬老公,侬吓啥,阿莲,听我讲,我要活……” 阿莲双手捂着耳朵嚎啕起来。照片从圈椅掉下来,镜框摔碎了。阿莲又手足无措捡起来,又放下,又捡起,又放下。 “算了,你不要吓死她啦!吓死她,她也未见得与你同路行。”婆婆劝了一句。阿懋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去看看你的崽。”婆婆说。 阿懋看见儿子住的房间。竟然有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他认得,是璐璐。人虽漂亮,也是上海小姑娘,但书读得太少,竟然只是初中毕业。想必是小姑娘人生得漂亮是非多,与书无缘。所以家明和璐璐的婚事他是不同意的。吵了好几回。阿懋对家明说,这种女孩,你玩一玩可以,娶回来做老婆,上海话叫做“坍招势”晓得伐?家明同他闹过几次,说非璐璐不娶。阿懋急了,说,个么侬勿要姓王,我屋里产业也与你无关。家明总算明白过来。怎么今天又是她?这样的日子,来奔老头的丧事?竟然带着她? 阿懋气得骨骨抖。 “家明,真是天意成全啊!真没想到你爸爸千反对万反对我们,哈哈,最后自己给猴子一块石头弄得嗝了屁……” “璐璐,你不好这么说我爸爸的,他是我亲爸爸,他再反对,我也不希望他……”家明说不下去了,哽咽了。 “家明!”阿懋发动意念!千勿好,万勿好,到底是亲生儿子啊! “爸爸……爸爸你别难过,我知道你死得可怜冤枉,我们明天带你回家……”家明热泪滂沱,举着双手四处张望。 “家明,你发神经了啊?要哭你明天看到你爸尸体再哭,起码给别人看到孝子样子。现在你哭啥?扫兴伐?”璐璐摇着家明一条胳膊发嗲。 “侬个小贱胎!”阿懋集中意念,冲着璐璐。 璐璐仿佛赤脚踩着一条蛇,“噢”地跳起来,扑倒家明怀里,“噢,家明,有鬼,有鬼呀……我跟你讲,蛮好不要连夜赶来,你老爸是死不瞑目……” “家明,你不要理他,爸爸在这里,你听我讲……”阿懋又冲着家明。 “爸爸,我错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璐璐,我答应你,回去就和她分手,你放心走,放心走,家里妈妈和生意我都会照顾好,你信任我,我不辜负你,爸爸,你放心走放心走……”家明哭得稀里哗啦的,但嘴里一径叫他“放心走”,他若返活,他们都要死哩! “你莫怪他们。人活着,怕死是天性。无论夫妻父子何种感情,人一死,就人鬼殊途了。”婆婆站在身后说道。
四 “还有一个人,你要去看看吧?”婆婆问。 阿懋略一思忖,还是在望乡台上,把眼一张。 他熟悉的庭院,庭院里是他熟悉的香樟。还有他熟悉的女人。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一个室外的女人了。好了二十多年。除了不能给她妻子名分,不能同她生儿育女,他能够给她的,他都尽力尽情给了。 曼月喜欢粉红色的被褥。四十多也不年轻了,还是一片粉红。粉红的被褥波涛汹涌。 “曼月,你这么早就睡了?”阿懋温情地。 波涛陡然冻住。一个乌黑的汗渍渍的头钻出来,粉红的被子掀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倒提着一个半老徐娘的两条骚腿,正在卖力。 “停停停……”曼月大叫着。停了下来。曼月惊慌地四处张望,将粉红的被子裹住自己。她并不应答他,生恐自己一应答,就被带走了。 “曼月,你不要怕……你要有新男人,我不反对,但这也太快了吧?”阿懋并不特别动气。 “谁?你是哪里的鬼?”曼月忽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横着扔出去,像是要砸死谁的样子。那是一个桃木做的木楔子。 阿懋在望乡台上一趔趄。婆婆扶住。
五 “婆婆,我们下去吧。”阿懋说。他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就要下去么?等到人间的明天也可以。明天很多人会来同你的尸身见面,你可以看到更多人,不见一见么?” 阿懋抬起头,闭上眼。他想到很多朋友。还有他的产业。还有他的员工。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阿懋,同你讲过莫要掉眼泪么。”婆婆又说。 “婆婆,多谢你。汤呢?” 孟婆把汤端来。已然微凉。阿懋冲着婆婆揖一揖称谢,“多谢婆婆。阿懋不等明天了,也不看了。就此把汤饮了吧。” “阿懋,我好生奇怪,你为何未想到要去看看那只猴子?”
“有什么好看呢?我并不记得我前生之前生之事,无情无念。从逻辑上,无非就是我前生之前生,或者前生之前前生,欠下过它了。也好,我总算还了。” “婆婆,我饮下汤后,转世投胎去,再轮回到你面前来,你可识得我?”阿懋端着汤碗,又问一句。 “不识得。”婆婆说。 “再见,婆婆。” “再见,阿懋。” 啼妃 字于 2016.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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