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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子姐姐穿着白底兰花的小短褂儿去挑水,她轻盈地走出李家胡同,走向学校门口的青石井台。在苇塘和柳林染绿的村路上,小菊子姐姐脸颊白嫩,体态婀娜,象一抹清风点缀着蝉声沸涌的正午。
这时候豆花婆婆拄着拐杖远远地走了过来。 豆花婆婆披着破破烂烂的深兰色大衣,看上去十分臃肿。她阴鸷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小菊子姐姐的脸上,让小菊子姐姐感到芒刺在背无所适从。路太窄,小菊子姐姐侧过身给她让路,她象一阵阴风从小菊子姐姐身旁刮过。
让过豆花婆婆,小菊子姐姐松了口气, 脚步重新轻快起来。快到井台时,她心有余悸地回了一下头,她看到豆花婆婆的肩上仿佛多了些什么,她睁大眼睛细看,那是一张婴儿的脸。那个婴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咬着豆花婆婆的肩膀,忽然抬起头,眉毛一挑,小嘴一伸,远远地冲着小菊子姐姐"啊"了一声。
于是小菊子姐姐扔了水桶跑向学校。一边跑一边喊:田老师田老师,你的娃娃叫豆花婆婆抱走了!
豆花婆婆好久都没出现在毛举,有人说豆花婆婆被田老师的学生打伤了,死在李河南岸了;也有说豆花婆婆在南岸偷另一家的孩子,让公安给抓起来了……村子恢复了平静,那个差点儿被偷走的婴儿重新回到自己的小车上。课间的时候学生们看着他,上课的时候一条大黄狗看着他。那条黄狗被拴在大榆树下,看上去尽职尽责。除此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化就出在那个婴儿身上。他不哭也不闹,不说也不叫,一双棋子样的眼睛久久地看着天空,看着树林和苇塘,看着牛羊和飞鸟,仿佛在倾听什么,又仿佛在冥想什么。夏天越来越深,风越来越热,李河的水争先恐后日夜奔跑,发出阵阵喧哗。
那个婴儿就是我,我在那个漫长的夏天有了记忆和思想,还有了超出寻常的能力。
那天下午骄阳似火,学生们读书的声音加剧了炎热。黄狗伸长了舌头,用厌烦的目光盯着这个世界。然后我看见王来福走了过来,王来福扛着小锄,赤着上身,裤子卷到膝盖,不断用草帽扇着风,但汗水仍然哗哗地流淌。
小家伙,叫我爹!王来福干笑着,我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皱纹团在一起的谄媚表情。叫我爹我给你甜瓜吃!王来福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翠绿的甜瓜,甜瓜的头上鼓鼓的,鼓鼓的地方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于是我伸手够那个甜瓜。王来福冷笑一声,把甜瓜重新装到兜里,说:叫我爹我也不给你吃!我的手仍然伸着,我看着他,嘴张着,我说“啊”……
这时候黄狗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王来福赶紧跑远几步,回头奸笑着说:叫我爹也不给你吃!
看着王来福的背影,一股怒火充满了我小小的胸腔。我使劲往前倾着身子,嘴里啊啊地叫着,这时,怪事出现了,我忽然飞了起来,我轻轻地挣脱开那个婴儿的身体,离开小车,离开了黄狗,向王来福追去。可是王来福走得很快,他一双布鞋叭嗒叭嗒地扒着地面,走过柳林,走过苇塘,拐进了李家胡同。
我追上王来福,找向他的裤兜,香甜的味儿正从那儿散发出来,可是王来福紧紧抓住了那里,我随着王来福走进院子,听见王来福急切地喊:小菊子,小菊子,我给你摘了甜瓜来了!
然后我就听见了水声,听见了水瓢掉到地上的声音。王来福快步走向小西屋,嘴里说:小菊子你在干啥呢?小菊子姐姐惊慌地说:我在洗身子,姐夫你别进来!王来福去推门,门是在里面插着的,王来福退后一步,一脚踹在门上。那门应声而开,我看到小菊子姐姐雪白雪白的脸和雪白雪白的身子。王来福一脚踩翻了搪瓷脸盆,地面哗地一下淌满了水,王来福顾不上这些,他掏出甜瓜塞到小菊子姐姐手里:看,我给你摘的甜瓜!小菊子姐姐说:我不要我不要。王来福说:拿着吧可甜了!小菊子姐姐说:我拿着你出去!王来福说好,可是小菊子姐姐刚接过甜瓜,王来福的两手就抓到了小菊子姐姐颤抖的奶子上。然后王来福用力把小菊子姐姐往床上推,小菊子姐姐手一松,那个甜瓜骨碌碌地滚下床,滚向黑洞洞的床底。在小菊子姐姐的呜咽声里,在王来福的喘息声里,在木架床的吱吜声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老鼠惊喜地向甜瓜扑去。
秋风吹黄了原野吹白了苇塘,黎明时再也听不到喳喳郎子的鸣叫。那天早晨我飞出窗外飞向李家胡同,因为那儿正传出铿锵的锣鼓声。我看到扎着红绸子的马车和笑嘻嘻的人群。小菊子姐姐一身红妆满面泪痕坐在一辆自行车上,载着他的是一个镶金牙的中年男人。我在人们的头顶游荡,我听到一个婆婆悄声说:好几个月了都,有人要就不错了。另一个婆婆说:可怜...... 鞭炮响起来的时候,我吓得一下子躲到树梢上,我看到邻居的小会哥哥在呛人的硝烟里捡到一颗糖果。
我一年年长大,可我从不说话。田老师愁容满面跟小会娘诉苦:去医院看了,说没病啊,可就是不言语,急死人了!
小会娘说:是不是让豆花婆婆施了什么法呢?
田老师就到处打听豆花婆婆的消息,可是豆花婆婆在那些年里杳无踪迹,树叶绿了又黄,苇花开了又落,太阳从东边的道口落入西边的柳林.....田老师从城关村的孙婆婆那儿拿来了一种红色的泥巴,点到我的额头上,然后点着香对着神龛祷告,淡兰的烟雾飞过屋顶,融化在酸枣树蜿蜒的枝桠间。
夜晚月光如水,我在如水的月光里游荡。月光落进李河,整个李河都沸腾起来,鱼儿兴奋地聚在河面上,圆圆的嘴唇吐着晶莹的泡泡。河面瞬间宽广了许多,从苇塘一直漫到柳林的边上。然后起风了,几只白色的大鸟从苇塘飞了起来,发出阵阵哀鸣。宽广了好多的李河亮晶晶的,象弯刀一样发出尖利的呼啸。
大堰上有个小屋,平时看河的人就住在屋里,头天黄昏时分,一个可疑的女人被持枪的民兵押来,关进小屋。上半夜,看河的老人一直坐在屋外的石头上,红色的烟锅一亮一亮,下半夜,换成了王来福。我看着王来福哼着小曲坐在那里,后来他站了起来,后来他走进了屋子,我听小屋里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然后王来福的尖叫声划破了月夜的静谧。
我看见王来福赤条条从屋里钻了出来,沿着小道飞快地射向柳林,黑色的脊梁和白色的屁股闪着泥鳅般的光泽,他在本应有道路的地方没有找到道路,于是一头扎到了水中。
王来福的葬礼第二天举行,人们在小屋里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大家传说那是一个狐精,是狐精把王来福迷死了。王来福的老婆一咏三叹地哭泣,用唱戏般好听的声音把男人送进礼河边的坟茔。我还看到了小菊子姐姐,小菊子姐姐牵着一个女娃的手,面无表情地跟在送丧的人群后面。
那年春天我坐在教室里,我的妈妈田老师在黑板上写拼音字母。外面柳絮飞扬,莺歌燕舞,我有一种飞的预感,然后我就飞了起来。我飞出教室飞过校园的围墙,飞向苇塘边的井台。我看到小菊子姐姐挑着水桶从李家胡同出来,款款走在绿色的村路上,小菊子姐姐还是那样干净和利索,穿着淡兰色上衣和黑色的裤子,只是脖子上满是淤青。水桶在她的柳腰扭摆下,发出象鹅一样昴昴昴的歌唱。
小菊子姐姐跨上井台的时候,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背着行李沿着大路走来,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那悠扬的口哨声盖过了纷杂的鸟鸣,惊艳了春日的晴空,也惊艳了小菊子姐姐的目光。我听见小菊子姐姐嘴里喃喃地说:真象啊!这时候小菊子姐姐已经走到了井台边上,那里刚刚有人打过水,还有留下的水迹,但小菊子姐姐浑然不觉,她迷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青年的身影,随着他穿过柳林,爬上学校的台阶……
小菊子姐姐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滑, 一头扎到了井里。井很深,小菊子姐姐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努力地挣扎了几下,就平静下来。一只受惊的青蛙跳到井壁上,惊魂未定,聒噪不已。
小菊子姐姐死了!我说。
小菊子姐姐掉到井里淹死了!我说。
你会说话了?你肯说话了?我妈妈惊奇地瞪着我:你说谁淹死了?
县里来的实习老师只住了一夜就走了,说是闹鬼! 有人信,有人不信,但他住过的宿舍从此没人敢住。我知道这都是真的,我漂浮在星空下,看到小菊子姐姐拍着窗户喊一个人的名字,我还听见那个青年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是!我不是!
冬天下雪的时候,我离开毛举去省城,汽车拐出柳林和苇塘,开上李河岸边的大路,我看见豆花婆婆站在白色的河滩上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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