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6-5-20 15:58 编辑
脚拇指不小心被磕掉豌豆大一块皮肉,十指连心,那真叫疼!那回和同事聊天,望着彼此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聊起了那些伤疤的来历。后来同事说:“我怕疼,不是一般怕疼。换了战争年代,我铁定就是一叛徒。”就在刚才,孩子他爸抓着一支碘酒,嚷着要给我消毒。那东西一浇上伤口,那得穿心了。我拼命躲啊躲,结果他来一句:“换了战争年代,你也铁定是一个叛徒!”我乐不可支,笑得忘了脚上的疼。 碘酒最终沾上了伤口,脚疼得不住颤抖。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父亲处理伤口的情景。他的脚被耙齿扒了个大口子,回家的时候,一瓢冷水浇干净了脚,拿起一大撮盐巴,直接就搓到伤口上了,反复搓几次,说是要把那伤口给腌成死皮了,才不会感染。村里的大人们都那么干,那种疼痛自然是尖锐的,但到了身为孩子我的心里,就变得迟钝了。毕竟那份疼痛不是亲身经历的,多少有点初一过河初五凉的味道。但是那样一个缓慢浸入内心的细节,却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以至于后来历经所有疼痛的时候,都能想起。 夜完,山村寂静,父亲在莲池边抽烟,是那种手动的卷烟。他卷烟的动作很慢很慢,仿佛不急着抽烟一样。见了我,他叮嘱我第二天早点起床。芒种忙种,我懂。我嗯了一声,沿着莲池边行走。青蛙一个个往池里跳,池里的莲花已经含苞。母亲在月下的小溪里洗衣服,我得去帮她。 溪水里有时候会有水蛭。每当看见水蛭在水里游的时候,我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我亲眼看见它们附在牛身上吸血,喝得一条条跟手指那么粗,滚圆壮硕。然而月色下水蛭和水是一个颜色的,根本看不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条硕大的水蛭在我床前的地板上,滚圆壮硕的,满肚子我的血。 爷爷用一根竹签将水蛭由头至尾反穿,然后将竹签竖在太阳下,说水蛭晒干了另有用处。我望着自己的血,难过得说不出话。听老人说,就在手指上裂个小口子,溢出绿豆大小的一滴血,十天半个月也补不回来呢。 我曾经问爷爷: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爷爷总是说:客家人,落地生根,四海为家。春末采桑,我和爷爷共一张雨衣躲雨。雨在我们眼前身后沙沙响,如同一场蚕食。雨若有生命,一定也知道落地生根吧?彼时正是花生落针之时,雨如一枚枚飞针,翻松了土壤。春雨贵如油,家里小小的油盎子盛不下一场春雨,我知道。小小的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油碗,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下往厨房而去。再小心,也经不住那样的催,我摔了,碗碎了,油溅了我一脸。母亲一巴掌下来,又急急忙忙取油煮菜去了。 山溪水真清澈,可我怎么洗也难洗净我脸上的油。整个下午,洗衣粉的味道都在我脸上。后来我是真不爱闻洗衣粉的味道啊,不管是什么香味的。后来,大人不再为一只打碎的碗打小孩子了,还说花开富贵,岁岁(碎碎)平安。碎瓷片总比玻璃片来得憨实多了,像一朵朵花的碎片,白白的,撒了一地。白白的碎瓷片总让我想起山上的栀子花,风车一样的花瓣。还有清明前后漫山遍野的金樱子花,我们管那叫糖盎子花。采下来,串成一个花环,扫墓的时候摆在祖先的墓前。我不知道墓中人生前的模样,但是我爱吃烧酒浇肉,切成一片片的,用长竹签串着吃。作为小孩子的我们,是读不懂爷爷的忧伤的。我们又怎能读懂呢?听祖上说,远古时代,本是中原人氏的客家人,一路流亡向南。而今我的身体里,汩汩流淌着南方人的血液。有些故乡,永远无法回去。坟头不远处,有一片百合花,爷爷不准我们采摘。爷爷如今离开我了,每当想起爷爷,我就想起那些大朵大朵的野百合。 清明的时候,奶奶在家里,做着一个个绿色的清明果。艾草和芝麻花生的香味,在无风微雨的时候,久久不散。咬一口,软糯香甜,那样的香甜就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凝结成了四个字:儿时味道。其实儿时的味道有很多很多。那时候的土地是真干净,种什么就泼喇喇长什么。红薯是可以生吃的,洗干净泥土来一口,嘎嘣脆。青菜叶上有几个虫口子,不碍事,现摘现炒,没有肉也吃得香。二十多年后,在连南瑶族人的饭店里,我被一碟芹菜打败,只因为那是我苦寻二十年的儿时味道。 其实二十年我并未远离这个故乡。一个儿时和我一起吹着蒲公英长大的伙伴,倒是如蒲公英一样,一直漂泊在异乡。他辗转在峡谷和山川,说总想回到这个故乡,却终究离它越来越远。也许只有死去,才是回去,他那样说的时候,在电话里被烟呛得一塌糊涂。那年他登山时,遭遇雪崩。九死一生后他笑了,说也许死了就可以见着奶奶了。吃她做的各种菜,香喷喷,鲜艳艳。记得他奶奶去世的那年,洪灾过后,村里的几个老人都在一个多月里相继去世了。那些冬天里围炉讲故事的人,都在那个春天里无约而终。 他深入侗乡,说侗乡如同一个个原乡,说所谓的文明如同沙漠不断地包围绿洲那样,包围着那个原乡,使它陷入了无限的孤独里。还说我真该去看看,入了侗乡,如同回了家。入夜,他躺在侗族人的阁楼上,山雨沙沙的,他默默念着“夜雨剪春韭, 新炊间黄梁”。黑暗中,仿佛春韭瞬间长满了屋子周围,不但从地上长起来,也从屋檐下垂下来。 后来他竟然叮嘱我,千万别死,等着他回来。 其实,一直与孩子相伴的我,很想告诉他。我理解这个故乡里的每个孩子,我懂得故乡里的每户人家。他真该回来,与我剪春韭,累十觞。然后听我慢慢说说那些有点疼痛的旧事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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