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是二000年的影片,导演杨德昌二00七年死于肠癌,终年五十九岁。 《一一》影片全长一百七十多分钟,象一场漫长的长跑。但上了起跑线,即使喘息着,不到终点,不能离弃。以前没有看过他导演的影片,是看了侯孝贤,对朋友说起,朋友立刻推荐我看杨德昌的《一一》。影片看了开头,脑海里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地蹦出“都市、青春、破碎、梦游”等定义,有点自己吓自己,便暂停影片,去百度“杨德昌”,于是,更加受惊吓,但惊吓里,更有口不能言的欢喜。回到《一一》,这篇影评也会很长,要有耐心。 近三个小时片长的《一一》讲述了一个台北中产家庭的日常生活的油盐酱醋茶故事。男主角简南俊的沉稳里带着抑郁的不从众;妻子敏敏神经脆弱,不堪生活的多面压力,逃离家庭上山皈依了法师;有一点搞笑又叫人欲哭无泪的小舅子,小舅子有点神经质的前妻和上了车等着补票的现任;在儿子第二次婚礼上提前退席却从此一头栽倒成为植物人不再醒来的岳母;很乖又叫人不大放心的女儿婷婷;天真到无敌却专门忍受粗暴老师和女生嘲笑欺负的八岁儿子洋洋;还有那不大安生的邻居蒋妈妈和她极度容易受伤的女儿莉莉;被莉莉敲门轰出来的和蒋妈妈轧姘头的英文老师;莉莉那个根本就不胖的绰号叫“胖子”的男友,后来是婷婷的……也许会有很多观众看不下去,但若静心用心来看,这近三个小时几乎没有一个拖沓的镜头,没有一句多余的对白。 请允许我罗列几个镜头,夹叙夹议。 第一个广角镜。2000年台北的都市生活,让我熟悉得如梦如烟。我说的是那种相类似的场景和情绪——2000年上海的都市生活。酒店的电梯转角,光滑的地面,全世界都相同的电梯按钮;高架桥上飞驰的轿车,点式高层的某一层高空的转角,一位职业女性上班时间,在接情人的电话,把暧昧和甜蜜,倾诉在离白云更近,离氧气更远的风中;喧嚣的婚礼应酬上,成年人故作的热烈中,又仍有善良的竭尽全力;而后是,无数个寂静夜深中,车灯亮起,音乐流淌,人无语。 影片的背景音乐You are his music,让我想起蔡琴。 镜头二,优先给孩子。课堂上,装模作样的老师,“今天,是谁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到学校来,谁带保险套到学校来玩的,啊?自己站起来……”同学们憋住坏笑,被老师点名站起来接受批判的小男孩简洋洋无辜茫然,“什么是保险套啊?”老师的语言,痛快放肆的时候,是不会知道他的痛快放肆就是对孩子狠狠刺伤的剑,“不要笑,不要脸……”——到底谁不要脸?他搜孩子的身体,从孩子裤子的左边口袋掏出一只艳丽万分的保险套,然后得意问道,“这是什么?”简洋洋回答,“气球啊……”孩子就是孩子,成人也只能是成人。 第三个镜头,仍然优先孩子。婷婷爱她的婆婆,(“婆婆”在这里是奶奶或外婆的意思,不是“婆媳”的“婆婆”,我知道,现在的观众,尤其是女观众,对这一类“婆婆”比较感兴趣,我很悲伤地特地说明下),她以为婆婆摔倒是因为帮她扔掉那包爸爸交代她,而她忘记扔掉的垃圾。婆婆摔倒之后就没再醒来,成为植物人。她不知还会不会醒来,但仍旧需要阳光和水。婷婷年轻的手,在百叶窗的光影里,伸过去,抚摸婆婆青筋虬结的手,良久无语,然后替婆婆关闭百叶窗帘。婆婆曾经是个老师,老来也一直气质优雅,但现在,像一具木乃伊一样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语言,也没有眼泪,整个画面,干干净净地写着“爱”。 第四个镜头不得不给成人,我不大愿意给成人。让我们选择比较孩童化的成人镜头好不好?NJ和一个软件设计开发者对座,彼此都是亚洲人的脸相,却说着英语。彼此都简单,认同,但就生意立场,NJ如实相告,对方的设计太过高深,受众面小而少,投资的话,有较大的市场风险,对方理解,和他干杯,然后又不甘心,再一次感慨,为什么“所有的第一次”都这么难?这个说英文的亚洲人还说,(我不能保证他不是日本人,他很可能是)“音乐可以使生命更美好”。十来年以后,世博会套用了这个调子,“城市使生活更美好”,其实这也是一条篡改以后的世博标语,最真实的翻译是“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城市”——愿我们的都市,远离流离,日渐美好。NJ接着说,“大家都觉得音乐没有用,因为好的音乐作品,若得不到社会的大众认同和欣赏,就好比在尘埃里哭泣的声音……”大俗大雅,NJ说,“你对音乐这么挑剔,我接下来带你去的地方,你不一定会喜欢……”卡拉OK厅里,一个三流再三流的歌手在台上,五音不全地唱“人生难得几回醉……”但是NJ和他亚洲脸相的朋友,很享受,很欣赏。后来,那个亚洲脸相,呃……在这里他的身份被得到确认,他果然是一个日本人,他上台去弹钢琴,他弹,那个三流再三流的歌手唱。我又看懂了,那个三流再三流的歌手,高深软件开发设计的日本男人,还有NJ,当然,还有卡拉厅的老板,他们都是很投入,很真挚的梦中人。我,当然也是。 第五个镜头。真快,已经第五个镜头了。我记录了起码五十个以上的镜头,但我不会用我文字给你们看那么多。对不起,请允许我还是选择我喜欢的,尽管还是成人。NJ终于还是没有和公司高层意见一致,他没有向所谓的市场妥协,放弃自我。他不再上班,呆在家里。他突然成了一个可以整日对着成为植物人婆婆说话的人。 “好像现在只有我可以陪着你了,以前一直都是敏敏在管,我以为她行的,但是……其实自言自语对我来说,蛮难的,我这样讲,你不要生气……除了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听到我讲话以外,对自己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好像也没什么把握……不过讲实话,原本自己以为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现在看一看好像少的可怜……每天早上醒过来,都会叹气,哇好不容易头天晚上睡着了,干嘛又把我弄醒来面对这些烦恼呢,一次又一次……如果你是我,你会愿意再醒过来吗?”读到这个镜头的你,你愿意醒过来吗? 第六个镜头,给我们卓越的孩子。洋洋为了让妈妈相信他被楼道里的蚊子咬到,用相机在昏暗的楼道里拍了好多照片作证。但照片冲出来后,他拿给老师和同学看,他们都看不懂,老师还嘲笑他是搞意象派艺术,而且态度非常粗暴。这是很滑稽的尴尬。刻骨真实,遭遇的是冷眼和欺凌,情绪的冷眼和欺凌。谁能想到,孩子其实是受不住的呢?谁能想到,身体已经成人但心灵依旧孩童的我和你,更是受不住的呢? 第七个镜头,还是给孩子,受伤的孩子。苦学英文与提琴的少女莉莉,遭遇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英文老师在家里做爱,她崩溃了,不管不顾地敲门,歇斯底里追问,“怎么会是这样子,怎么会是这样子……”那个仓惶穿衣逃离的老师还一边逃窜一边解释,“别这样莉莉,老师也是人啊,妈妈也是人啊……”蒋妈妈干脆先声夺人做崩溃状,“我受不了……”你受不了生她干嘛?我不大容易同情成人,我特别在意孩子,我不想掩饰。 第八个镜头,给生意做得不太顺,到处欠钱被骗,又奔走在前妻与现任之间的狼狈舅舅。他是有点傻的成年人,一点点落寞的孩子气,我有一点点同情。舅舅娶了第二任妻子小燕,又和有钱的前妻云云轧姘头。新舅妈小燕生了Baby,舅舅面对自己拍的Baby录像突然掉泪,“突然觉得好残忍……”许多真相,在孩子面前,确实太残忍,若我们的心都变得象孩子,一切看起来,都太残忍。 第九个镜头,让我们同时给成人和孩子。NJ,和他的初恋情人阿瑞;婷婷,和她的从莉莉那里继承过来的男友,并不胖的男孩“胖子”。NJ的生意看似有了转机,但还是阴谋重重,杀机四伏。NJ去东京出差,与初恋情人阿瑞重逢。成人的奢侈童话,只适合,在电影的梦里吧?说英文的日本男人,也再度重逢,他说,“你是他的音乐。”这使我再度想起蔡琴,她曾经是杨德昌的音乐十年,但无声地,旋律在心中——杨德昌与蔡琴十年之久的无性婚姻。婷婷开始和莉莉原来的男朋友“胖子”恋爱。台北的夜九点,是日本东京的夜十点。她的父亲正和初恋的情人在一起漫步回忆,她正在开始她的初恋。新的开始,旧的回忆。台北。东京。女儿。父亲。仿佛隔着一条马路,其实是隔着一段时空,但仍然,迎面相逢。 “如果电影和生活一样,那谁还会要去看电影,过生活就好了……”婷婷说。“我记得我小舅说,自从发明了电影,人类的生命就延长了三倍……”“胖子”说。“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还是“胖子”说,也是他舅舅告诉他的。“等,是女人唯一的希望。” 阿瑞倾诉。“人,是不可能让另外一个人教他怎么活下去,怎么过日子的……”NJ和阿瑞没有在日本上床,初恋时也没有,阿瑞准备献出她第一次时,NJ落跑。“不过你那次落跑时,我真的以为,你再也不会爱我了……”阿瑞说,在东京。“现在还会这样觉得吗”NJ说,一边将阿瑞房门钥匙给她,在东京。阿瑞不该再追到NJ房间去。我理解她,但是不原谅她,就像我不肯原谅自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NJ抱着阿瑞,将一句同样的台词,重复了两句。再一次,再一次想起杨德昌和蔡琴的无性婚姻。也许,她的爱情幸福指数,是用红尘外的另一种尺度来衡量的吧。 我已经无力再叙述第十个镜头。一如我观影到此时叙述文字,我一直处在双脚冰冷和身体冒冷汗的状态。 《一一》这部影片中没有大牌明星,但每一位演员,都到位。我只记住了简南俊NJ的演员叫吴念真,既不英俊也不高大,但演得很到位。一样的,杨德昌本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导演,但他不长寿。不是所有到位的演员都可以成大牌,也不是所有的天才荣耀都可以地久天长。人生过于完好,命运会不高兴,它不是令你如萤火虫般亮过之后就郁郁沉寂,便是让你在最华美时戛然而止,或者,不止,也落下精神的终生残疾。 若不是梦游在自己世界里的杨德昌,怎么导演得出现实中都市人坚持和奔波当中的艰辛流离?当我被感动的那一刻,当你被感动的那一刻,我们可以不可以,再往深一步怜悯,这个世界,其实注定是要允许和关照一小部分人梦游的,要关爱他们,体恤他们,相信他们,在不久以后,或是很久以后,他的梦游,会带给你,带给我,不可多得的醍醐。 夜又深沉。谁肯睡去?谁肯醒来?谁的都市?谁的迷离? 胭脂泪啼妃 2011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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