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匆匆经过一条长廊,两旁一嘟噜一嘟噜地开着我叫不出名字的许多种花。
彼时,我的绿眼在我耳边,毛茸茸,睡得正香。
我想起白天的时候,祖母提着皮面木箱子,母亲牵着我,我穿小袄。我们刚走出门,就看见了一片玫瑰花的海洋,粉玫瑰,红玫瑰,紫玫瑰,蓝玫瑰。那些玫瑰花争奇斗艳,不断绽放,露出森森白牙来,玫瑰花瓣会说话,会飞。我的脸颊被接踵而至的玫瑰花磨蹭着,躲闪不得。
我听见一朵玫瑰花夸张地大叫“浩拉乌丽!”。
在车站的长凳上,祖母掏出手帕,蘸着水,擦拭着我的脸。
“娘,那个不是口红,是她们把娃捏疼了。”母亲说。
“发克!”祖母咬牙切齿地说了个我听不懂的词儿。
“发克!浩拉乌丽!”我突然大叫起来。
祖母和母亲面面相觑,继而大笑。
“发克浩拉乌丽!发克浩拉乌丽!”见她们笑,我继续又笑又叫。祖母低头吻了我,一股浓浓辣辣的烟味瞬间弥漫。我看见车站对面有一个尖顶建筑,白色的鸽子停在上面。
老屋空旷得很,祖母半躺在太师椅上抽烟,身上裹着毯子。干瘦的祖母头发卷曲如波浪,盖住了她的半边脸。我叫她一声,她的眼便从波浪里露出来,眼神阴凉。那阴凉的眼神在遇见我的刹那如同一根火柴划拉着了,瞬间光亮起来。
几天前,她说巫西我们回老屋吧,屋梁上有燕子,梨树上有月亮。
这时候进来两个女人,嘴里同时叫着大丽姑妈。
我看见祖母用阴凉的眼神对着她们。两个女人竟拘谨得不太会说话了。一个看见了我,走上前来摸摸我的头,问祖母是不是一家老小要回乡里长住,说乡里清静,不比城市的。另一个嗯嗯哦哦地附和着。没一会儿,两人便找着借口离开了。
母亲在院子里那棵已经不会开花结果的老梨树下,飞木绕绳,在搭一个鸡棚。大门口的铜把手被那两个女人弄得叮叮响,风把她们的话扔了进来。
“跟个反革命跑了,还摆架子呢;连生的儿子都不认她”
“那小媳妇架子也不小,标志挺屁用?一样管不住男人。”
祖母刚好吸完一斗烟,用她的烟斗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八仙桌的边缘,有些发狠。
巫西,明天跟奶奶上山捕兔。
上了山的祖母如同一头老花豹,全身泛满杀机。我有些害怕,但不敢表现出来。灰白色的兔子最终被她赶到了山脚,无路可逃。
“巫墨,快下来啊!”祖母向我招手,叫的却是我父亲的名字。叫完后,她在山风里呆立着,仿佛被削扁的枯树干。我母亲曾告诉我,父亲巫墨是个善良的美男子。
我有些笨拙地朝山下走,脚踩着薄冰雪,发出断裂的声音,一块块的冰冷光毕现。那些碎冰,对于兔子来说,无异于嗖嗖钢刀。
野兔肉把村支书喂得嘴满肠肥。他用手在嘴角一抹,顺势又在桌边一抹,长长的油印子由粗到尖,如同写毛笔字的笔锋。村支书的儿子,那个二拐子,仰头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斜眼看着我母亲,说嫂子,给巫西生个弟弟呗。我说好啊好啊,祖母白了我一眼: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滚一边,别丢人现眼!祖母从未骂过我,我委屈地张着嘴,兔肉被我的唾液鼻涕浇得滑不溜秋。
母亲拉着我的手,在老水井旁边替我洗了把脸。说巫西呀,以后谁还叫你要个弟弟,你就打他!打不赢拿石头扔他!
那夜,祖母和母亲在灯下说话。
“让巫西自由长大,你也是自由的。将来我走了,这老屋子卖了,钱留给巫西。”
“娘,屠狗之人,别与他们气。”
“屠狗之人还不是最可怕的,屠人的狗才可怕。那些狗屠了巫墨他爸,后来那些狗又屠了我。”
“娘,你还有我和巫西。”
二拐子第二天见到我,捏了一下我的脸,吹了个口哨。说巫西呀,今天还有兔子肉吃吗?我瞪着他,慢慢地后退。别怕呀巫西,来,过来。我朝着他冲过去了,一头顶在他的胯下,我顶,我顶你个卵!他一个趔趄往后倒下了,我头顶着他的卵,翻了个跟斗,又站起来了。他却捂着裆,龇牙咧嘴。
三天后,我趴在墙头上,看着二拐子把绿眼杀了。活着挖眼,割耳,剥皮。我咬着袄子上的狐毛,一撮一撮的狐毛在我嘴里沙沙寸断。母亲把浑身颤抖的我抱回了家。
祖母跟村支书提出分点田给我们一家。村支书说大丽姐呀,八几年你们不回来,如今村里哪有余田。祖母说大苟子:当年你全家饿半死,我爸也没有余粮。村支书说大丽姐呀,外嫁了的你是没田分的。祖母说大苟子,逃难到我们村的你不也当了村支书吗。村支书说只能分一亩给你孙儿了,别嫌田瘦耕着就顺了。那个傍晚祖母进屋的时候,干瘪的嘴唇发紫,如同烈日考晒干而蜷缩的紫玫瑰花瓣。
村支书提着一个王八进了我家,王八的小小尾部被穿了个洞,拿绳子吊着。那活物在空气里伸出了头和爪,被门框一碰,全缩回去了。大丽姐,王八大补啊,村支书扯着嗓子。祖母在太师椅上蜷缩着吸烟,没有搭理村支书。
那是母亲第一次杀王八。狠狠地拍一刀王八的盖儿,王八如同死了一样。母亲开始沿边边缝里割王八的腿,王八的肉。它吃疼,伸出了头。母亲又狠狠地拍了一刀,它又作死状。母亲又沿边边缝里割它的腿,割它的肉。它又吃疼,又伸出了头。后来,母亲不再狠拍,一刀一刀地割,一边割一边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割。割开王八腹部的瞬间,我看见内脏一嘟噜一嘟噜乱糟糟的。
我哭了,说不要王八肉,只要绿眼。
夜里,我听见母亲哭着对祖母说,我爸那年,也拿回来一只王八,我娘也是这样杀的。早上醒来,我就再没看见我爸,母亲也再没告诉我他的消息,我想他是死了。
祖母抱着她,我知道她们在哭,祖母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我装着睡着了。
在梦里,我仿佛又匆匆经过那条有一嘟噜一嘟噜花开的长廊。我极力地辨别着那些香味,想找出一种至爱来,但是徒劳了。因为我很快便置身在一个惨白的房间。准确说,是我的头颅,和许多个小小的头颅,被放在一大排桌子上。一片白色上浮着一条条红色,很刺眼。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手里有钳子,有尖刀,有一切锐利的金属制器。
“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不同?”一个白衣的家伙问另一个。
“那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们能否相同。”那被问的家伙回答。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头颅上,“尤其是这个,有太多要修正的部分。”
我望着他笑了,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