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剑王、水王
“听红泣,鬼神避。好一把‘听红’,好一个莫飞!” 雨中忽然有人击掌而叹。 莫飞脸色微凝,只见一人缓缓从烟雨中踱步而来,所行之处,雨幕为开,这绵绵春雨竟不能湿他半分,而偏偏此人神态自若,丝毫不见有运功卸雨之感。 “‘水王’段离!”莫飞口中低低地吐出四字。 “不敢不敢!”此人笑声如水意泠泠,“久闻‘剑王’之名,今日见莫剑王吟诗杀人,确实写意无比。” 说罢,语气一转,状似一流春水自崖壁直泻而下,气势逼人,“只是,莫剑王杀的却是捕头,段某忝为刑部侍郎,纵然有心为莫剑王开脱,也不能无视朝廷法度……” 莫飞冷笑:“段水王既然已经看见莫某杀人,为何躲在暗处,不肯出手相阻。若是段水王及时插手,宋青又怎会轻易失了性命?” 段离笑眯了眼,目色如雾,“莫剑王只出了一剑,就击杀了‘五神捕’之一,段某怎敢以身试险,说不定莫剑王早已察觉段某在此,一不小心放出那把‘无行’,段某岂不枉死?” 莫飞嗮道:“原来宋青也不过是你们的棋子。你们要他先出手,正是要试一试莫某的剑。” 段离笑得越发惬意,“莫剑王说的不错。‘山西不平社’的‘路见不平’是这么好借的么?可惜啊——”段离忽地怅然一叹,雨声竟也忽地一咽,“可惜宋青没能逼出你的第二剑,想到莫剑王据说威势足以悲天怆地的第二剑,段某便惶然不得安心啊!” “段水王何苦做这种小儿举动,”莫飞不为所动,讥声道,“你我同为‘八王’之一,胜负五五,段水王只顾谈及莫某的剑,难道水王的‘水天一色’,却原来是嘴皮功夫?” 段离目光一冷,隐约听见冰河交错之声,“莫飞啊莫飞,如果你能交出身上那件物事,段某念及我们也曾同事一场,断会留你一条生路。” 莫飞深吸,“要战便战,段水王,休得赘言!” 段离神色愈见森冷,直视莫飞,却不言语。
莫飞拔剑,他的第二把剑是黑色的。 剑一出鞘,方圆五尺皆黑。莫飞隐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声沉如雨:“此剑名‘白’!” 段离笑声如水珠迸裂,“白虹贯日,天地为悲!听说在莫剑王的四把剑中,此剑最为凶险。当日你与‘寒山一钓翁’切磋,正是这把剑,碎了他那淬炼三年的‘自在钩’,也碎了他的心。” 莫飞叹道:“人在江湖,钩名自在。这把钩碎了也罢……” 段离双手一展,雨水纷飞处,隐见苍茫。“江湖纷扰,我心如歌。你一日在江湖,便再挣不脱、甩不掉、逃不了!” “那就从了江湖,不进唯死而已!”莫飞言罢,黑暗蓦然一亮,白芒陡现,不可夺视。 段离须发皆白,双臂如霜。春雨忽地凝滞起来,一点一滴,粒粒分明。恍惚中,段离已不见。雨水愈密,成线,成烟,成雾,成幕。 远山、长河、孤亭、离人,尽皆消失,唯见天地之间,迷蒙雨色。 凄迷之雨,笼住了那一团冷然之黑,那一道冷冽之白。 白芒渐盛。 莫飞怆然:“古之侠者,刺至尊于庙堂之上。利刃一出,天地为悲。虽有铁甲百万,亦不能撄其势……” 段离笑声自雨中隐显,“我的水势已成,你的刺客之剑再厉,又怎可刺得自然之水?再过半刻,碧水潮生,你何以自存?” “以必死之念,击百足之势,此为侠者!”莫飞大喝,白芒频动,却怎么也挣不脱这缠缠绵绵的如丝雨网。 “水乃天下至柔之物,你以侠者之刚烈,如何能挣得脱,破得掉?”段离叹息。 “水王”段离,“江湖七王”之一,控水之术,天下无双。 “剑王”莫飞,“江湖七王”之一,御剑之道,无出其右。 “水天一色”本不是招式,而是一种势。自然之势。
七年前,段离尚未跻身“江湖八王”之列,却于一凄风冷雨之夜,孤身拜谒当时名声正噪的“江湖八王”之一“冰王”洛,邀约与战。 时,“冰王”洛,四十八岁,近年连挫江湖名宿,所施展“冰心玉壶”更被誉为旷世绝学。段离,三十一岁,无名。 是战,“冰心玉壶”破,“冰王”伤重不治。 从此,段离成为“江湖八王”之一,因其擅“水天一色”,故称“水王”。 据“冰王”洛所言,“水天一色”并不是武功,而是一种势。段离之所以选择风雨之夜与洛约战,就因为“水天一色”可以借风雨而成势。 造势。“冰王”洛说完这两字,便溘然长逝。水,本自然之物,无人可驭。段离却偏偏可以利用自然之水,或借雨幕,或凭江流,或依雪影,或由雾岚,因势利导,水由我用。 遂为“水王”。 如今,段离的水意已冷,水势已成。 莫飞的黑雾白芒,几不可见。 唯见天地空濛,水天一色。 “你错了!”莫飞声如金石。 段离色变。漫天烟雨倏然滞重,仿若有形之物,连绵不绝,直逼莫飞。 “江湖路远,碧水潮生……”段离长呼。雨已变了颜色,方才一派灰蒙,转瞬已成碧色,青翠森冷,仿佛冰封千年的杀戮,一下子奔涌出来,成刀、成枪、成刀成枪,自四面八方,向中心那一团几乎被摧毁殆尽的黑,杀奔过去。 至柔之物,已成至刚。 水乃至柔之物,却也是天下至刚之物。水柔时,斜风细雨,花落水流;水刚时,奔流澎湃,一泻千里。 段离以水柔之势困住莫飞,莫飞手中的“白”一往无前视死如归,若非柔水,恐怕还真困不住阻不了他的一剑之意。 随后,段离就开始借势,他借了莫飞之势。“白”是侠者之剑,五步之内,血溅朝堂。是剑,有金石之刚烈,侠者之勇魄。段离便借了“白”的刚势,将至柔之水,化成至刚杀意。 碧水潮生,江湖路绝。 呼吸之间,足见生死。莫飞反而笑了,白芒消失。 在这杀气漫天、碧意森然的时候,莫飞的“白”却不见了。 段离微悚。却觉得胸口一痛,低头看时,一只剑尖从左胸刺出,黑如无常。 “这是——”段离只觉心神恍惚,水意渐远。 “这是‘白’!”莫飞自黑雾中走出,水势已退。 “白——”段离看着黑色的剑尖,吐出一口碧色的血液。
“我说过,你错了!”莫飞慢慢走来,“侠者之剑,虽为刚烈,实为隐忍。荆轲刺秦王,樊於期授首;要离刺庆忌,毁家断臂;豫让刺赵襄,吞炭漆身。若无隐忍,岂有那白虹一击之时。” 段离木然。 莫飞神色颇见苍芜,“你的‘水天一色’善于借势,我早已知晓。只是,你借错了势。世人常见侠客那凌厉一击,可谁能看见这一击之下的隐忍屈辱。” “所以……”段离苦笑道,嘴角处鲜血满溢,“你明知我善于借势,却任由我施为,真是因为你也借我的势,抹去‘白’的刚烈。其实……” 莫飞颔首,“其实,我的第二把剑是‘黑’!” “好一把‘黑’!好一个‘剑王’!”段离突地冷笑起来,“此处距江州尚有一百二十里,莫剑王已经用了两把剑,不知这剩下的两把剑还能陪你走多远!” “不管走多远,这条路…..”莫飞转身离去,身影逐渐隐没于春雨之中,只有那声音仿佛留在段离耳边响起,“既然已经开始了,我便没有停下的自由。” “莫飞!”段离目光越发涣散,想起临行前,朱挺在京城“惊风楼”为他践行,说过的一句话:“莫飞之剑,神鬼莫测。段离,此次与宋青伏击,望能留他两把剑,纵然以身试剑,也在所不惜。” 其时,段离以为朱挺夸大其词。他与莫飞同为“八王”,为何只能留他的剑,而不是命。 但他并未相询朱挺,他只知道,那句话被他种在心里,就像八年前,他在心里种下一滴水一般,他种下了一只剑,以及一个人的血。 但现在,剑留下了,那个人却已飘然远走。 这漫天的雨,安静地湿了他的全身,安静地掠走他的生机。那碧绿的、孱弱的生机,随着水流,溶解、消弭。 我驭了八年的水,现在,水开始反扑了。段离没有意外,从八年前种下那滴水开始,他就知道,天地万物,皆是生灵。水也是。它会被驾驭,也会伺机反抗。就像现在,这滋养万物的雨水,在常人不能及的所在,慢慢地夺走他的生机。 那么,莫飞呢?他舞了十年的剑,什么时候,他舞的剑也会刺入他的胸膛?段离闭眼的瞬间,居然想起了那个落寞的身影。兴许,下一个路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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