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重的日子
接到母亲病重的电报,已是临近春节的时候。急忙跟连长请下假来,马不停蹄地从西郊赶往永定门长途汽车站,可还是差半个小时没能赶上那趟开往老家的班车。上世纪七十年代,从北京开往老家的长途汽车每天一趟,早晨八点发车,过点不候。无奈只好坐上开往文安县城的班车,几经辗转,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正猫着腰在锅台前做饭,两个弟弟守在灶前帮父亲烧火。母亲在里屋已经睡下了,我来到炕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娘,泪水便盈满了眼眶。母亲疲倦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我,又黄又瘦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笑容。实在想不到,我离家当兵时,母亲的身体还结实得很,每天在生产队里干着和男人们差不多的活计,回到家里洗衣做饭,抽空还背着筐去地里拾柴割草,哪知道这才一年多,母亲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问母亲到底怎么了?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是一松开我就会从她身边飞走似的,她不住地打量着我,对我说:“娘没病,娘就是想你想得呀。”
父亲告诉我说,自从我离开家以后,母亲就隔三差五地催着父亲给我写信,说我长这么大也没离过家,怕我在队伍上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负。尽管我没少在信上不无夸张地述说部队生活的优越,可她总还是放心不下。说得多了,父亲就有些烦,免不了没好气地呲达她几句。后来母亲就常常睡不好觉,干起事情来也有些丢三落四。事情的糟糕有时候就怕凑巧,恰在这个时候,姥姥姥爷相继离世,又因为分家的事跟老叔生了些气,母亲的精神更加不好,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并且开始说胡话。父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可那个时候乡村里缺医少药,日子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况且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父亲除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亲戚朋友们给父亲出主意,劝他把母亲的病情赶紧写信告诉我,让我回家一趟,兴许母亲的病能够好起来。父亲犹豫再三,对他们说:他回来能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刚走几个月,还是别打搅他吧。实在不行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母亲到附近的村子去看香门,花上三块五块,请那些巫婆神汉们真真假假地叨叨一番,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后来,村里一位好心的乡亲告诉父亲,说离村五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有他的一位堂姐,听这位堂姐说村里有位专治精神疾患的老中医,治疗母亲这样的病应该没有问题。有病乱投医,父亲听说后大喜过望,立即带着母亲找到了那位老中医,望闻问切之后老中医告诉父亲,母亲的病还不算太重,诊治一段日子应该会好的,只是服药之外每天还得针灸,须得在村子里住上些日子。父亲听说后很是为难。那位堂姐倒很是热心肠,提出让母亲吃住在自己家里。母亲放心不下两个年幼的弟弟,说什么也不愿意住下来,经过父亲和那位堂姐好说歹说,总算是答应了下来。就这样,父亲一个人回到家里带着两个弟弟过日子,他白天要到队里出工,晚上哄着两个弟弟睡觉。母亲在家的时候,父亲很少做饭,他本来也不会做饭,这回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好在家常便饭,只要能填饱肚子也就行了。可怜的是最小的弟弟,那时候他才两岁多,白天跟着奶奶还好说,一到晚上常哭闹着找母亲,父亲只能连吓唬带哄,实在烦得时候免不了还要给他几巴掌。隔三差五,父亲就要骑车几十里去看望母亲,顺便给人家带去米面和花生大枣一类的吃食。母亲在那里也不安生,她担心父亲,更接济两个年幼的弟弟,勉强治了二十来天,病刚一见好,就坚决地回到了家里。
快过年的时候,母亲的病更重了。地里的活是不能干了,做饭也经常忘了往锅里添水,而且常常莫名其妙地胡言乱语。看看实在没有办法,父亲只好硬着头皮给我发了电报。
正如父亲所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家掉了几天眼泪,竟发起烧来,嗓子也肿得咽口吐沫都疼。父亲见我这个样子,又见我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便心疼地催促我回部队去。那时的我还年轻,尽管对家里放心不下,可又怕耽误久了影响前程,于是勉强在家过了个年,便决意回部队了。
头天晚上,父亲给我装了半提包花生瓜子大枣,母亲把家里积攒的十几个鸡蛋也煮熟硬让我带上,连弟弟眼巴巴地望着都不给一个,还是我悄悄拿出了一大半放进了锅里。
站牌就在离家不远的国道边上,可父亲还是坚持要去送我。他把我的提包用背筐背上,默默地走在我的前面,我几次要替他背,他都不让。冬日的清晨,天气很冷,那天又刮着北风飘着零星的雪花。我看见他的耳朵冻得通红,且有青涕从鼻子里流出来,就催他回家去,他不肯。直到车来了,他才把提包递给我,对我说,回去好好干,别惦记家里头,有我呢。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登上汽车,车子走出老远,回头望去,泪眼模糊中见他还站在那里。
2016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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