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纪事》之—不回头
一 初秋。雨天。欣蓝撑着一把伞在莲花路上慢慢走着。莲花路临街两边都是各色瓷器店铺。毕业论文的主题是陶瓷。她家没人在瓷器行业,欣蓝不知这论文如何写,便来莲花路找找感觉。每家店铺的瓷器好像都差不多。青花、粉彩、釉上彩、釉下彩、花鸟、山水、人物、工笔、写意……左不过这些。欣蓝也觉得各家店铺里琳琅满目的瓷器好看,可这也好看,那也好看,样样都好看——似乎便也样样大同了。她倒是觉得雨中漫步莲花路这情境味儿还好些。 有家店铺门口墙壁上挂着一块瓷板画,大概长80公分宽40公分的样子。也是青花。在雨淋淋的天色里,悠然岑寂。欣蓝走近看。画的是虞姬。无论是电影或戏剧里,虞姬的形象都是姹紫嫣红,欣蓝不由得想起老电影《霸王别姬》,张国荣先生演绎的那虞姬,何等风华!而这青花的虞姬,欣蓝觉出她更深一层的美了。“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青花颜色,在雨中静静诉说一种末世萧条。 欣蓝不由得在门口抬首望了望,店名叫做“默默”,倒也别致。欣蓝看了那张瓷板画有一会儿,她喜欢这幅画。店里有个穿白衬衫的男子,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左手持瓶、右手执笔在画瓷器。欣蓝觉出了他在看她。她犹豫着要不要踏进店里去。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男子收回了目光,一心一意画瓷器。欣蓝释然,脚就跨过了店铺的门槛。 “我叫陈默。”穿白衬衫的男子放下画笔站起身来,他大概有一米八吧。外面的雨细细下着,欣蓝有些局促地笑了,“你好,我叫欣蓝。” 陈默的观察力是很好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欣蓝并不是一个购买瓷器的顾客。 二 那一年,欣蓝的毕业论文其实是由陈默口述的。欣蓝最后将论文稿打印出来,陈默抚摸着稿件,抚了很长时间。他只是一个高中生。 欣蓝到底是和陈默结婚了。在她眼里,她是大学生,他是陶瓷艺术家,并不算下嫁。欣蓝的父母起先竭力反对。女儿是大学生,男的只是个画瓷器的,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欣蓝先还和父母解释,陈默如何如何有修养和见地,是了不起的艺术家,后来烦了,眼白朝爹娘一翻,说,“我就是要嫁给陈默,我都有了。” 由始至终其实都是欣蓝更热烈更主动,但她觉得很幸福,她相信陈默也很幸福。虽然他待人接物看上去总是淡淡的,有时还是冷冷的。 婚后,陶瓷行业发达起来了。陈默有了自己的画室。陈默经常约一些朋友来画室喝茶畅谈。欣蓝在这里看到陈默不同的一面。他会说很多话,偶尔还冒脏话,会纵声大笑,或是好好地谈着什么就热泪盈眶。他的朋友们都是画瓷器的,也都这样。每当陈默笑得仰面跌倒在榻榻米上时,总是搂住身边的欣蓝,然后当众亲吻她。欣蓝对这种艺术的生活方式既觉得新奇,又有一点微微的惊恐。 陈默后来除了喝茶,也喝酒。他对欣蓝说,喝了酒好画画。他们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交给欣蓝的父母带着。 三 陈默被拷住双手,站在被告席上。欣蓝容颜枯槁在旁听席上。 “被告人陈默,涉嫌参与060830***案,你可认罪么?” “陈默,你解释,解释呀……”欣蓝呜咽嚎啕。她不相信陈默会参与。他们夫妻一直恩爱。陈默是陶瓷行业内画青花的著名陶瓷艺术家,怎么会这样呢? 但陈默说,“认罪。” 铁门。铁窗。囚衣。欣蓝和孩子的哭声似乎还响在耳边,又仿佛远去了。 陈默静静地回忆。 那个丰腴的女人也算是陶瓷行业内的吧,她是画荷花的。可据说她只会画几笔荷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她和陈默不同,陈默可以和他们一起很粗俗地玩笑,也可以一个人很雅致地画画。这个叫蕨叽的胖女人,她虽然也画荷花,却只为了赚钱。她赚了不少钱,但钱都给她的前夫骗走了,然后将她甩了。一个恶俗的故事。蕨叽每次聚会都会反复诉说自己的悲惨故事,她一边大骂她的前夫,一边倾诉对他的思念。 “蕨叽需要男人们用力搞一搞她。”陈默喝了一点酒,冷眼瞟一眼装疯卖傻的蕨叽,然后对身边的根根说。 根根和小勇都上了蕨叽。两个人近身时,蕨叽都嚎啕大哭。根根有些秃顶,小勇又矮。根根和小勇上蕨叽的时候,陈默都在外面厅里喝酒。他是听到蕨叽嚎啕的。丑人多作怪,自己丑得要死,还挑剔别人。陈默端着酒杯摇摇头。然后他也听到了蕨叽后面的呻吟声。蕨叽还是一个挺本色的人。陈默又端着酒杯摇头叹息。根根和小勇完事。陈默打算回家。蕨叽在里面没出来,又一次嚎啕起来。根根和小勇都看着陈默。“去吧,蕨叽肯定等你,你长得排场啊……”小勇推了陈默一把。陈默再一次摇了摇头,走进蕨叽嚎啕的房间。 四 欣蓝来看陈默,没把儿子带来。 欣蓝说,“陈默,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陈默静静看着欣蓝,有些愧疚。他并不冤枉。他连蕨叽事后突然报案都能理解——蕨叽是一个有严重心理残疾的人。他只是没法告诉欣蓝,你不懂我们这些艺术家的事儿。 欣蓝又说,“我会带着孩子一直等你。八年很快会过去……” 陈默苦笑着。 六年了。 欣蓝最后一次来看陈默。她提出了离婚。她对陈默说“对不起。” 陈默反而轻松了,回答说,“没事儿。”戴着手铐把字签了。陈默又对欣蓝微微鞠个躬,“小杰先拜托你了。”欣蓝的眼泪又“哗哗哗”地流出来。这分明就是个优雅的陶瓷艺术家啊,怎么会是***犯呢?可欣蓝已经全都调查过了,连蕨叽都谈过了,陈默就是***犯。 八年到了。 陈默被刑满释放的时候,对警官说,“我可以不出去吗?” 警官都吓了一跳。惊讶地反问,“不出去?你不想出去啊?” 陈默说,“我可以在里面干活养活自己。我还会画画。” 警官说他要去向上级汇报一下。 警官后来告诉陈默,“既然你想留在里面,那你就留下来吧。不过你要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会给你分配工作的,这样把,黑板报也归你出……”陈默就鞠躬说谢谢。 蕨叽来探陈默。陈默见是她,掉头就往回走。陈默在监狱再一次听到蕨叽的嚎啕,觉得十分刺耳。她是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现在他坚信。 一个少年来探陈默。他不喊他。但陈默认得他。他有些亲昵地叫他,“小杰……你长这么高了。” 小杰带来一块瓷板画。他把盖住瓷板画的绸子揭开,陈默看到,那是自己多年前画的一幅青花虞姬。虞姬正在拔剑自刎。 “我妈妈说让我带来给你看看。”小杰说。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陈默抚摸着瓷板上的虞姬,神情凄恻,他有些唏嘘,然后对小杰说,“替我问你妈妈好。” 狱外的天空,想必下雨了。 啼妃 字于 201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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