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去的烟云 于 2016-10-20 08:47 编辑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说到“鲁迅”这个人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这句话。我还记得,十六岁那年,我从爸爸的书架上拿出来那本很老版本的《野草》,出版时间应该是七十年代末期,售价两角。我当时喜欢的男生是个小文青,他说很想看看老版本的《野草》究竟什么样,——也许少女时代,我总错觉自己是男神。于是豪爽地对公主说:你等着。然后我只是嫌弃这本书怎么那么薄,搞得我把它丢在对方课桌上的时候,响声不够戏剧化。
所以,在把它拿给男生之前,我打开它翻了几页,然后就看到了开头那句话。彼时我不知道,那句话究竟给了我何种程度的影响。我只是惊讶地发现,原来鲁迅先生是一个诗人啊。
我像所有中国人那样在童年的课堂里学习过那个巨大而笨重的“鲁迅”,他是巨人,是灯塔,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是革命先驱……考试的时候你把所有你知道的伟大的词写在他的名字前面作为前缀,应该都不会错。所以那时候,看到他的名字,心情有点类似于——技术烂的司机看到前面不远处有辆超载的大货车,并且大货车还在打转向灯——你只想躲着走。
没有人告诉过我鲁迅是一个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人。我真庆幸,是我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少年时的我,比今天敏感激烈得多,看到烫人的句子,精彩的角色——整个身体都会像个易碎的瓷器那样,听见它们在体内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旁人嬉笑着问祥林嫂,你那时候怎么就肯了?她沉默着走开;孔乙己坐在草垫子上,对周围人说:不要取笑;子君和涓生终于分了手,寒冷的夜晚一声门响,是那条被他们丢弃的小狗回来了;两个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在酒楼上相对小酌,窗外初冬,一个朋友问另一个:你现在在教“子曰诗云”吗?……十九岁之前,我读完了几乎所有他的小说,我总在想,为什么他总能写出那种特别丢脸,特别狼狈,又特别凄凉的疼痛呢?
语文老师总是敲着黑板说,他是一个战士。可是,我的疑惑无人可回答——怎么会有这样的战士,如此热衷于描写彻底的失败呢?丢盔弃甲,眼睁睁看着城头变换大王旗,他还不允许自己的人物来个悲壮的了断——一定是想要自刎江东的时候发现宝剑已经断了。更糟糕的是,尊严扫地的失败之后,依然做不到跟着人群没心没肺地哄堂大笑,因为血依然是热的。
在他这座“灯塔”面前,有太多人都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读者,他也不过是个写字的人。有太多人顾不上想起只要是一个读者,就有权利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感受他评判他。非常幸运,我还没忘。我心里的那个“鲁迅”,跟很多人眼里的都不一样。我总觉得,他的内心深处始终住着一个热情天真,伤痕累累的倒霉鬼。那是一个与他实际人生中的境遇相去甚远的形象。这个形象隐藏在他的很多小说里,隐藏在《野草》里——不过《野草》里的那个人更美一点,所以我会好奇,在鲁迅本人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看待他自己的?
那个失败难堪的倒霉鬼,就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他是从一开始就坦然承认这一点的吗?不可能,他毕竟有那么滚烫的骄傲。一定有过斗争,有过挣扎,有过酷刑一般地自我锻造……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他曾掏出过自己的心。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用这个充满隐喻的句子,他记录的也许是那个自我搏斗的过程。一个与“自我”相处得过于和谐,对自己百分之百认同的作家——总是有点遗憾的。虽然作为一个个体来说,这是好事。
如果仅仅需要面对灵魂深处的那个Loser倒也还好,终究能够习惯,能够独善其身。可是更要命的是,他心里有着比普通人多太多的热情,他爱着那些嘲笑他也痛恨他的人,尽管他们充满讽刺的讥笑声是人间冰冷的生动注解,他也依然爱他们。在我眼里,这才是鲁迅最伟大的地方。拿掉“家国”,拿掉“革命”,拿掉“思想”——做过了这样的减法之后,他留给世人的,无非是这种与卑微的自身不能匹配的广阔深情。所以孤独才刻骨,所以痛定之后,才会焦灼即使这样也依然尝不到本味。
十六岁那年的某个夜晚,餐桌上我爸爸终于奇怪地说起,那本两角钱的《野草》似乎是不见了。我以为那本薄薄的书他不会那么容易注意到,却忽视了爸爸也是鲁迅的粉丝。我装作无辜地说,我没看见——赶紧低下头夹菜,爸爸疑惑地说,那么是不是我放在另一层了,等会儿我再找找……那时我真的还不知道,那本悲凉又热烈的《野草》,已经在我精神深处埋下了一个梦想的雏形,而我,彼时还不敢或不能把这么梦想清晰地付诸语言。那个宁愿忍受炼狱的痛苦,也必须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味道的人——他好美。
而我,先生呀,我梦想自己能像你一样,拥有一个这样美,这样高贵的灵魂。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这个梦想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以,谢谢你啊。(文/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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