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入关前夕,一位民间将军携带明朝末代公主向南流亡…… 巫巫忽然甩起披散的头发,发丝掠过我的脸,带着薰衣草的味道。她穿着一件奇特的宽大袍子,双掌合一,两眼微闭,似乎在进行一场祭祀。我推开纸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外,柳絮翻飞。我拈着一朵飞絮,用力一吹,它瞬间沾上巫巫的发丝。巫巫睁开眼睛,用手挡了挡透进来的强光。她依然用平淡的语气,告诉我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异常惊讶,我说我们两个难道就不能相处。巫巫惆然一笑,说我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注定没有朋友和情人。她不想和我这么纠结下去,否则会被我连累。我不明白巫巫为什么有这样的预测,而且如此绝情。巫巫说她熟悉我身体的每个部位,我的骨骼、掌纹以及眉间的忧郁,均符合天煞孤星的星相。总之,我是一个不吉利的人。那一年是崇祯元年,大明朝新皇帝刚刚上任,开始重振朝纲,朝野上下气象一新。我像游离的飞絮,心情黯淡离开了巫巫的庄园,北上京城。此后十年,我一直平平静静生活在北京城中。 崇祯十一年,闯军逼近北京,与官军对峙于北京的最后一道屏障,南面的昌平。京城大街上人人神情紧张,临近夜晚,一道宵禁命令将市民早早赶回家中。夜色浓重,昔日繁华的街市空无一人。独自行走清冷的大街,听着自己脚步声,我隐隐想起三年前巫巫对我人生定义的一个词:“天煞孤星”。此时我将要带离长公主,逃亡这座即将失陷的城市。隐居京城十年,我从未与皇家发生任何瓜葛,临近末日却奉诏帮助长公主逃离,这也是我唯一接受的朝廷诏令。凭借御赐腰牌,我进入关卡重重的紫禁城,见过神情木然的皇帝,朝中大臣大都做鸟兽散,他只得求助几个民间的侠者来完成拯救皇族的重任。 十年来,大明王朝在西边的闯军和北边的清军夹击下摇摇欲坠,朝中大将不堪重任。内忧外患,无奈之下皇上只得到民间广征贤才,朝廷几次下诏书请我出山,我皆未应允。并非我待价而沽,而是我深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个道理,依靠几个天才是无法拯救一个王朝,这个堕落的时代,人人自私贪婪,是该接受灭亡的命运。大隐隐于市,我日日在北京城中饮酒作诗,与来客切磋武艺茶道,直到大明这座腐烂的大厦轰然倒坍的前夜。昨天,宫中太监找上我,传来皇帝旨意,这次我毫无犹豫接受。 皇帝已经失去昔日权力怪物的威风,他像寻常百姓的父亲那样絮絮叨叨,向几位民间侠士分别托付了自己的子女。我们神情凛然接受诏令,带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分头往南方逃亡。临别时,我们得到末日皇帝封赐的“将军”封号,虽然毫无意义,但足见皇帝的一番苦心。长公主早已更换上普通百姓少年装束,由一群宫女簇拥下上了我的马车。皇家子女数长公主最为年长,但也才十六岁。后来,我听说皇帝吊死在宫城后的煤山,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几个太监。据说皇帝临死前提剑到后宫砍杀家眷,坊间传闻其中有长公主被砍伤,这些大概是误传,他的子女们都已隐藏到民间了。皇帝留给临别的子女们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外面不比宫里,路上遇到年纪大的就叫一声叔叔伯伯。 我驾着马车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漆黑一团的街市,回首最后看一眼末日气氛笼罩下的紫禁城,内心感慨万千。街上的巡逻士兵如同毫无生机的一截截木头在移动,他们机械简单盘查我的身份。到了城门,隆隆炮声震耳欲聋,一群士兵漫无目的向空旷的城外野地放炮。他们早已准备好了行囊,等到放完炮弹后就算是完成军人使命,然后各奔前程。几年间京城几次遭受北边而来的清军围攻,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绝望的气氛。京城的官员开始不上朝,军心涣散,民心思变,大家都在等待新王朝来接收城市。 我毫无费劲穿过城门,冲向苍茫的原野。马车中的长公主开口说话了。“将军,我们要去哪里?”她的声音微弱,显得惶恐不安。 “往南边,越远越好。”我告诉她,以后她不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而是流亡的难民。我的身份是她的贾叔,她的新身份是我的侄女阿九。今夜,我们都将隔绝过去的日子。乱世中要保存生命,不是依靠智慧和武力,而是要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长公主轻叹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东方出现鱼肚白,我们顺利过了几道闯军设置的关卡。红夷大炮的炮声渐渐远去,我们进了一个村子,村子显然经过兵灾,被洗劫一空。村民已经逃散,村子空无一人,一群野狗到处游荡,绿莹莹的眼睛让人心里发毛。我将马车赶到一家庄户前,招呼阿九进屋暂时栖息。我在屋子中生了火,我们在稻草堆上就地憩息。 “叔叔,我饿了。”在马车上颠簸一夜的阿九脸色苍白,一身布衣装束却遮掩不住昔日皇家成员的尊贵气质。我到后屋找到农家遗留的红薯,烤熟了递给她一只。她迟疑没动,锦衣玉食的她从未食用这种粗砺的食物。在我催促下,她才勉强啃了几口。她神情呆滞看着跳跃的火苗,双眼噙泪。亡国公主的心理落差,其间滋味外人难以想象。 躺在稻草堆上,我又想起了巫巫。巫巫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比我年长几岁。十年前一场江湖仇杀,我受伤爬到一家大庄园。巫巫就是这个庄园的主人,有数十个丫鬟仆役伺候她。巫巫救起了我,留我在庄园养伤。后来,我爱上了神秘而漂亮的巫巫。那段日子令人难忘,我和巫巫每天弹琴应和。巫巫精通音律,一曲广陵散弹得令我肝肠寸断。巫巫且精通医术,能配各式各样的药方。当时我不明白巫巫的真实身份,而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世外仙子。巫巫信奉萨满教,每天夜里都在后院生火祷告。巫巫的庄园经常有一些女真和朝鲜客商拜访,他们带来形形色色的毛皮和人参,与巫巫交易药剂。巫巫身材修长,鼻梁耸直,看样子不像中原人氏。当我问及她的家乡及身世,巫巫总是避而不谈,她也从来不过问我的一切。 一天,巫巫请我参观她配药的地方。她取出配制的一味味药剂让我闻着,各式各样的药香令人头晕目眩。她问我喜欢那种香味,我把鼻子凑近她身上闻了闻,说只喜欢她身上的清香。巫巫羞红着脸,往我脸上拧了一把:“年纪轻轻,就这么邪恶!”那天,我第一次拥抱巫巫,就在那间散发异香的药房,巫巫顺从贴近我的胸膛,她的手在我身上摸索。巫巫说我的骨骼奇特,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巫巫身上的气息混合药香,使我迷茫、狂乱,我小心翼翼吻了吻她的眼睛。 我们躺在一堆柔软的药草中说话,巫巫枕着我的胳膊喃喃细语。她说我们身下的药草便是西域的“梦草”。躺在上面睡觉将会做一场美好的梦,竟然是梦,总归有醒来的时候。我隐隐觉得巫巫话似有深意,但没想到甜蜜的日子那么快就过去。以后,巫巫逐渐对我冷淡,似乎忘记我们曾经有一场美好的梦。一个月后,巫巫终于赶走了我。我神情黯然到了京城,远离江湖是非,没有仕官,没有娶妻。 数十天的奔波,我带着阿九渡过黄河,来到河南境内。中原大地经过闯军与官军的反复拉锯战,早已残破不堪。村庄荒芜,城市凋零,盗匪横行,成群结队的饥民在官道上游荡。一群又一群溃散的士兵肆无忌惮骚扰饥民,从他们身上搜走仅存的食物。到处一片末日来临的情景。这期间,翻天覆地的改朝换代如一浪浪剧烈的冲击波。崇祯吊死、闯王进京、吴三桂投清、李闯兵败、清军入关……从北方流亡来的难民带来一条条震撼的消息。 向来内敛的阿九,听闻皇帝驾崩,长跪在地,面朝北方大声恸哭。世道动荡,一个王朝慢慢远去,而新生的时代充满极致的血腥味。瘟疫、饥馑、战火、灾荒让昔日人口稠密的河南大地赤地千里,我带着孤苦无靠的阿九,驾着马车行走在官道上,路上许多奄奄一息的灾民,两旁树木的树皮被剥光一空,成了饥民的裹腹佳肴。一些倒在地上骨瘦如柴的人,看着马车上细皮嫩肉的阿九,饥饿的眼睛几乎要熬出火……我们仿佛进入一个庞大的人间地狱。 继续南行,社会逐渐安定,一路上青山绿水颇能安慰精神。南京传来消息令人振奋,弘历皇帝在南方登基,延续大明的国祚。我盘算带阿九投奔新朝廷,阿九并不愿意,她宁愿个随我一直流浪。这些日子,她学会了很多事情,像普通女孩那样照顾自己和我。她说,一个女孩子家无法承受那么多的国恨家仇,她希望永远过上平凡的日子。我说,我是天上的孤星,注定没有家人朋友陪伴。阿九纯真一笑,说就算星星也会有月亮永远陪伴,晴天它们一起出来,雨天它们就一起休息。那天,阿九换上女儿装,她身着浅红裙襦,奔上路边的山坡。风舞动她的长发,裙裾飞舞,身姿飘逸。阿九摘了一只小花插在鬓角,对着泉水中的倒影看了很久。我催促她上马车,上车那一瞬间,她轻声问我:“我美么?”我含笑不语。 傍晚,马车车轴断裂。我下来拴好马,带阿九在路边空茅舍投宿。夜晚寒潮突临,冷的令人无法承受。阿九和我紧挨在稻谷堆上,彼此用身体取暖。我毫无欲念抱紧阿九,她裹着薄薄一层绸衣,身子紧贴我,睡得像婴儿那样安宁。人在乱世,无法有男女礼法之嫌,一切为了生存,只有生存才有将来的美好。北风呼啸,屋顶茅草窸窣直响。伴随阿九均匀的呼吸,我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置身巫巫的庄园,和她一起躺在散发异香的药草堆上。巫巫的双手在我身上摸索,极致细腻,极致温柔。她呵气如兰,在我耳边呢喃我听不懂的语言。巫巫的身体极其柔软,我把头埋在她怀中,她摩挲我的后背,轻轻哼着歌儿。我仿佛回到了混沌的婴儿时期,躲在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怀抱,安详而恬静……. 当我醒来,天微微亮。阿九身子滚烫,如同一团火。我摸了摸她额头,像是受寒发烧。阿九脸色潮红,断断续续梦呓。我给她喂了些水,背着她徒步到几里外小镇,找上郎中把脉。郎中说,阿九不是染上普通的风寒,她得了流行在这一带的瘟疫,叫我赶快准备后事。我不能放弃阿九,我想起巫巫的庄园离这不远。我重金雇一辆马车,带着半昏迷的阿九前往寻找巫巫,只有巫巫出奇入化的医术能挽救阿九的生命。 颠簸两天,阿九粒米未进,醒来就一个劲儿叫我。我抱紧她,不停她给她鼓气。到了巫巫的庄园,一切如故,我放心大半。侍女通报后,我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巫巫,她跟十年前一样红颜未改。她驻颜有术,能配制许多养颜药剂。巫巫见到我没有惊讶,说我胡子长了,不再是昔日懵懂的后生。她还说,昨天夜观星相,知道我会登门,还会带来天上的紫微星。我急切要巫巫救治阿九,巫巫神秘一笑,说需要挖我身上的肉做药引。我二话不说,掀起身上的衣裳要割肉。巫巫赶忙阻止我,说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又痴又傻。 巫巫嘱咐侍女把阿九放到后室的盛满药水的浴桶中浸泡,她说泡两天瘟疫便会消退,她还给我端来药水,让我喝了避免被阿九传染。夜晚,我们一杯接一杯喝酒,聊起这十年来的生活。巫巫说,从我看她的眼神,可以判定我心中一直有她。我点头默认,我说我确是天煞孤星,孤独了十年。巫巫说她有个交易,可以让我得到想要的一切,永远摆脱天煞孤星的阴影。令我意外,巫巫所说的交易居然是阿九。我警觉追问巫巫的身份。巫巫坦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是满洲人的间谍。十年前,后金皇太极派萨满巫师巫巫等人来中原经营间谍网,他们用生意人等掩护身份,源源不断向东北输送情报。我想起以前见过的那些女真朝鲜商人,便是满洲人传递情报的细作。后人只知道吴三桂、洪承畴等人引领清军入关才导致明朝灭亡,殊不知早于先前,满清间谍已经遍布中原,他们对明朝的政治经济、山川民俗几乎了如指掌。为将来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做了充沛准备。 我对巫巫的身份并不非常意外,神秘的女人总有一个神秘的故事。巫巫说,只要把阿九交给清廷,我可以选择留在庄园和她一起生活,也可以选择到新朝廷出仕建功立业。她说,阿九是天上的紫微星,是我的福星,她的出现,将使我摆脱孤星的宿命。如果交出阿九,我将会得到巫巫完整的爱情,还有那些扬名天下的机会。 我拒绝将阿九交给满洲人的新朝廷,我说阿九已经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清朝得到她也没什么用处。巫巫说,她熟悉中原文化,那些没完没了起来反抗清军南下的人,会打着明朝皇子公主的旗号,只有彻底剪除前朝的皇脉,天下才能彻底太平。我恳求巫巫,必须救治阿九,我可以答应她的任何条件。巫巫神情犹豫,最终还是答应我的请求。 我如愿以偿与巫巫回到那间药房,躺在那堆梦草上,十年一梦宛若昨夜之事。巫巫说她的家乡在长白山,那里有美丽的天湖,多年前她的眼睛和湖水一样清澈。后来,无所不在的神灵附在她的身体,驱赶她到中原,参加新王朝的事业,她学会利用神灵的邪恶来对付人间的邪恶。我探索巫巫的身体,要找出她灵魂深处的神灵。我希冀神灵离开巫巫,使她摆脱野心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巫巫笑着说我总是摆脱不了天真的想法,神灵已经浸透的血脉,她早就是一个不能自主的人了。 巫巫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身体,不放过任何细节,我找到了久违的温柔。巫巫永远是一个很邪很美丽的女人,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能够化解她的温柔。巫巫说她的手能探究我的所有秘密,包括潜藏极深的细枝末叶思想,我身上的每块骨骼都是一道道神秘的符号,只有她才能读懂。 异香混杂的药房,和巫巫的水乳交融,我犹如置身云端,一切缥缈而又不可思议。我们并肩躺在梦草上,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少天……突然,巫巫收起了笑容,神情肃穆披上那件的宽大的袍子,她梳理披散的头发,重复十年前的那句话,她告诉我应该是离开的时候。她说已经治好阿九的病了,并通知附近的的八旗骑兵,他们或许就守候在庄园外面。巫巫请我原谅她的冷漠,她说自己不仅是我的人,更是神灵的人,我们各为其主,我要不投靠新朝廷,要不就与一支军队对抗。她说我如果选择后者,她会为我在战场上弹琴,祭祀我即将死去的身体,祈祷我的灵魂留在她的身边,如同影子相伴永远。 我冲出庄园,果然看到数百八旗骑兵列阵庄园门口,他们神情凝重,鸦雀无声。满洲人入关之后,疾风扫落叶般击溃闯王和明朝残军,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入河南大地。这些通古斯人威武沉稳,带着征服者的强势。与我见过的萎靡不振的明朝官军,以及暴发户般的闯军都不一样。 我选择了后者,一个人与一支军队对抗。巫巫赠我一匹骏马和盔甲,我们平静告别没有生死离别的痛苦,一个人的生死与一个时代的痛苦比较,显得微不足道。我上马披挂整齐,巫巫帮我将大病初愈的阿九绑在后背。阿九虚弱不堪,她把脸贴紧我的脊背,沉默不语。巫巫说,这是她为我选择最体面的死亡,一个男人应该在战场上死去,这样灵魂才能升天,而不是死在暗箭与阴谋之下。 我理解巫巫的一番苦心,我还有极为渺茫的几率冲出敌阵。临别时,巫巫让人把琴搬到庭院,弹起那首悲沧的广陵散。我作揖向她辞行,毫不犹豫纵马冲向森严的敌阵。满洲骑兵接到指令,要活捉长公主,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放手一搏。刹那间我的长矛挑下十几个人,一个愤怒的头目命令手下放箭,被另一个首领制止了。凭借骏马,我如疾风般冲破敌阵,奇迹般毫发无损突围出去。一顿饭功夫,超乎寻常的骏马带着我们将追击的八旗骑兵远远甩在后面。 我彻底明白巫巫为我安排的每个细节,她的苦心安排,我们才有生还的希望。几天后,我们来到长江北岸,跟随一群难民渡过滚滚长江,进入南京城。南京成一片歌舞升平,北方的战乱似乎和它毫无关系。秦淮河灯光浆影,夫子庙杯盏交错,人们尽情享受短暂的安宁。我想把阿九交还福王刚刚成立的新朝廷,阿九执意不肯。她说满洲人不久就会渡江,与其将来还是当俘虏的命运,不如永远跟随我。我惊叹少女阿九非凡的判断,南方虚弱不堪的小朝廷更不是满洲人的对手,失陷是迟早的事情。 我一路带着阿九继续南行,经过浙江境内,穿过仙霞古道,来到崇山峻岭的闽地。阿九问我南边最终会到哪里,我说最南边是茫茫海洋,许许多多的西洋商人乘风破浪登陆经商。阿九说我们应该跟随商队远航,远离战争与杀戮。 经历一番周折,我们终于来到泉州港,登上一艘大食人的商船。海岸线越来越远,像是若隐若现的纺线。阿九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眼睛犹如迷茫的海洋。我眺望故土的方向,不可抑制想起了巫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