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柳一河 于 2016-11-18 10:35 编辑
向晚时分,终于抵达罗浮山。虽是深秋时节,半山上的冲虛古观依然香火缭绕。烟雾之中,那一众香客的神色,显得多么祥和。同行的陈同学说,一起上炷香吧,先沾沾神灵的仙气。
我站在停车的林子里没有挪步,眼睛掠过古观前的一池秋水,向着西边山台默然眺望。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凭吊那里的一缕孤魂,它虽离神祗很近,离世俗却很遥远了。老实说,神仙可以拜,或者在明天,或者在后天,今天,得先捋一捋心中那份疑惑。
也许陈同学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回将军楼旅馆,那里已安排好住的地方。
1
我一直认为,来到有历史内涵的地方,只徜徉绮丽风光,陶醉乡情野趣之间,拜倒神灵佛影之下,不作一番有意义的探究,跟那无聊的游人何异。
上面这番话,是对陈同学说的。陈同学笑着反驳,你探究的真相,只是罗浮山上一团迷雾;好比曾在罗浮山炼丹的葛洪,他远隐此山,有说受晋康帝之遣炼求长生之药,有说情操高尚避官而遁,两种说法孰真孰伪,终究没人能探究得出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同学用力将头发往后一甩,回一句,山在虚无缥缈间……
看得出来,这家伙准备抬杠了。他点一根烟,优雅地吐了个烟圈。烟圈慢慢地升腾、幻化,触不可及。
我忍不住说道,你不会认为真相不可探究吧?那好,你我各执一词,用不同方式寻找恋爱对象,你心随影动,我格物致知,看谁更正常些。
对这个时时抬扛的极品,得换种方式继续抬他一杠。
陈同学哈哈笑起来。
透过烟圈,怎么看都觉得他在苦笑。
2
将军楼,是一群依山而建的老房子。参差有致,错落成景,在树林的掩映之中,不乏当年的气势。外墙已新贴了时下流行的瓷砖,内间也装饰了现代化配套。它们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军队营房。而今,除了随着山风敲打窗棂的高高的老松树,已找不出多少沧桑的痕迹。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心境却不由沧桑了起来。
透过窗纱照进来的冷月,仍是冷,穿过夜幕传来的磬声,仍在当当地响。我记得,我站在林子里眺望的时候,仿佛看见一缕轻烟从残楼升起。是冲虛古观飘去的烟雾,还是残楼积郁多年的怨气?有一刻,莫名的怪异感挥之不去。
我辗转反侧。
山上有种情景颇为奇特,夜阑枕畔,常会听到室外传来呜呜的鸣响,声音由远而近,呼啸奔来。正当你等待呜呜的精灵推门而入,倏忽间,那精灵竟莫名地不辞而别,呜呜地又游走于另一个遥远的山头。
3
秋夜,月色皎洁如玉。
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尊。九百多年前,流寓罗浮山下的苏东坡,正推窗而望。只见月挂山间,彩云环绕。于是他也像太白那样,举匏尊,邀明月,对影抒怀。只是东坡的明月,更显妩媚多情,落到芳尊之上,翩翩起舞。
那山月,仿佛美人相伴身边,是王弗,王闰之,还是王朝云?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玉兔初升的夜晚,徘徊现实与梦境之间的东坡,微薰中,心潮一定荡起过圈圈涟漪,美人如月,悲欢何似。
这时,我真想问问一代词人,三十多年后,异族铁蹄下的半壁江山,是圆,还是缺?
……
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罗浮山的老禅师虽依然健在,可老禅师以往手不释卷的楞严经,却早已尘封不动了。
月下,有多少情结淡然释怀,老宿,东坡,皆如是。
4
月光冷冷地照进我的房间。想来也应照在山台的残楼上,照过了我多年的疑惑。
千年悠悠,百年苍苍,十年生死两茫茫。家家国国恩恩怨怨,一切如梦如幻,如泣如诉,附随千年月光,如水银般,倾洒于罗浮山上。
不如出去。
于是起身,推隔床的陈同学。他翻了一下身,嘟哝着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好像叫的是一个女同学的名字,随即又和着松声鼾然入梦。如果,不是窗外一轮月亮,我的罗浮之夜注定孤独。我瞥一眼陈同学,悻悻地想。
将军楼离那幢残楼不远,守门人对我说。
踏着月色向西行去,毕竟在山间,丝丝缕缕的薄雾在我身边缠缠绕绕。
5
来时的车上,陈同学眉飞色舞谈到《色,戒》。
汤唯,他说这个名字时,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看他沉醉艳色中的样子,当时我狠狠拍了他一砖,大敌当前,你可能是易先生第二。我开始强词夺理。张爱玲的因为性所以爱,从人性角度来说没有错,但是,将这个题材放在异族入侵的背景里,透露一种怎样的价值观?如果不是关乎国家存亡,你怎样表达人性深处的悲哀和情感的挣扎,我承认,会有极大的震撼力,但是,如此强烈地将人性刻意反映在这些条件上,想要表达什么?仅仅表现一个处在殖民地气息极浓的上海的个案?
是普遍的人性刻划。陈同学大声争辩,不可以有信仰下的私情么?王佳芝即使为一个背叛国家的人而死,也应该原谅她,她的行为符合真实的人性。
悲哀,我说怪不得你敬佩二月河,将满清皇帝当作偶像,什么君恩似海宽仁厚爱,民族压迫、文字冤狱呢?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呢?你一句人性就掩盖了?
这只是你的历史观,书本上的东西我还真读腻了,照我说,人性可以超越历史和民族,况且,即使异族统治的国家,不也称中国吗?何中外之别?他猛吸一口烟,接着说,你不是要去罗浮山探寻那座残楼的真相吗?它只会告诉你,那一段历史,表现的是政治家的残酷搏弈,而历史真相,全隐藏于胜利者的利益之中。
当时,我还有几句话要反驳他的。我想说,虽然国家、疆域、民族的概念在历史中是动态的,但正义价值和道德标准,却千年不易!
然而,他最后那句话,令我默然无语。
6
现在,我站在古观西边的那座残楼面前。
刚才还在想着与陈同学的争辩。这个世界有太多真实的事情被掩盖,一切都变得混沌模糊。那些横亘在脑海中的人性、真假和文化、历史,或膨胀放大,或趋于衰微,只问谁可与知?
谁可与知啊。
寒意渐渐袭来。罢了,还是将疑惑一点点拋向这松声阵阵的山谷。因东坡月下的淡然,因陈同学的思辨,我想,都有。
绕着孤独而高大的楼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依稀记得,这冷月下的残楼,是有名字的,它叫元帅楼,元帅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个元帅说,他永远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或者他知道为之奋斗的信仰,已经被无情践踏,所以他才这样悖时地自我定位。我觉得他适合这个称号,这比什么主义来得更加真实和贴切。
往事如烟。
7
往事如烟了。
原谅我匆匆结束一次没有结果的探寻。有些事情,或真如陈同学所说,只是罗浮山上的迷雾,摸不着,说不清。
附近的冲虛古观月下依旧庄严,古观飘来的烟雾依然氤氲。我急切要回到我住的地方去,我要细抚窗前那一片穿越千年的月光,静听那窗外掠过松林的阵阵呜呜的风声。
明天,该去古观上一炷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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