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的故事起源于九爷的一次跌倒。
那是个秋日的中午,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天空蓝蓝的,几朵白云悠闲地在游荡。九爷从地里干活回来,在院子里洗好手,正准备吃饭。院子里一地金黄的玉米棒子,是儿媳秋香一个上午的功劳。看着满地的金黄,九爷有些感慨,还真是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秋香的能干劲儿,跟自己死去的婆娘还真有几分相似。九爷一感慨,就多看了秋香一眼。这一眼,看出事情来了。秋香身上,穿了一件蓝底百花的衫子,笑着走向自己的时候,让他想起自己的婆娘。秋香说:“爹,饭端桌上了,快点吃吧。”九爷答应着“好”,迈步就走,却踩到了一个玉米棒子上。圆滚滚的玉米棒子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不由向前踉跄过去。秋香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九爷的胳膊。九爷往回抽手的时候,碰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九爷心里慌了一下,脸上没啥表示,仿佛碰到的是一个面团。儿媳秋香到底年轻,做不到无动于衷,竟悄没声地红了脸。
九爷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大儿子金锁结婚后搬出去了,他跟小儿子老憨住在老屋里。九爷并不是啥大人物,只是哥们弟兄多,他排行老九。排在他头前的那些兄弟在出生后陆续死去,九爷成了硕果仅存的那个。他们一家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大家见面都得叫一声九爷爷。久而久之,村里不论男女老少辈分高低,都称呼他九爷了。
九爷的命够硬的。十几岁时爹娘也追随八个儿子去了,他反倒越活越硬朗,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蛮扎实。只是,九爷四十岁那年,妻子也被他克死了。一直以来,农村人大多实在,整日只知道在土里刨食,哪有人精心侍弄自己?唯独九爷不同,无论上地干活还是下雨休息,都把自己捯饬得尽量整洁。这样一来,注定了九爷在农村找不到自己的再婚对象。
九爷一度相中了村里的金寡妇。金寡妇并不姓金,金寡妇喜欢金子。平日里总是擦脂抹粉,穿金戴银的。她身上的那些首饰,大多来历不明。但这种事情,除非捉奸在床。人家提了裤子,你再说人家通奸,是要被反咬一口的。金寡妇深谙此道,将村里的鳏寡老男人们戏弄得整日心思恍惚,好东西点点滴滴,如涓涓细流汇入金寡妇家,却丝毫得不到半分回应。九爷是多精明的人啊,知道金寡妇的底细,从来不去招惹她。倒是那金寡妇,每回见到九爷时,总是把说话声音捏得细细的,鼻子眼睛都冒出喜气来。
今天这偶然的小插曲,不知把九爷的哪根筋接上了。九爷在陈旧的、空荡荡的屋子里转着圈,看什么都不对劲。他一会儿感觉自己还依旧年轻,壮得浑身的热血都在奔涌;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老迈了,孤零零一个人,像野地里的茅草走到了深秋。就连平日里一直住着的屋子,今个儿都变得异常空,任凭他一个人撞来撞去,也撞不上啥感觉来。一个不小心,竟撞上小儿子老憨,铁塔一样,瞪着两个大牛眼,跟托塔李天王似的。老憨瓮声瓮气地问九爷:“爹,你丢啥了,咋满地转圈?”九爷的心里,越发烦恼起来。
二
老憨从小就憨。村里人都说,九爷把儿子的心眼都使唤了,所以老憨的心眼儿就不够用。
老憨小时候,大家都会问老憨:“你是谁儿子?”老憨说:“我是大家伙儿的。”村里人哈哈大笑,然后总有人给老憨点上一根老旱烟,老憨举着胖大的小手,夹住,咂摸得有滋有味。
老憨没心没肺,看到啥就说啥。个子越长越大,心眼儿却越来越堵。一些该他看见的,不该他看见的,他都看见了。关键是,他是全村人的眼,他看见了,全村人也就都看见了。没有人能阻止老憨的嘴。到最后搞得人人都恨他。不正经人给他看到了秘密,正经人偶尔去林子里解个手或者干点啥,也都给他看到,当做乐事说出来。大家都怕了老憨,却不敢跟他急眼。成年的老憨,膀大腰圆,人像铁塔,脾气像爆竹,好话坏话一概分不清。
春季灌溉时节,灌溉渠里青草蔓蔓,水流湍急。渠沿上,挤满了洗衣服的女人。洗好的床单、被罩、棉衣,花花绿绿一堆,都摊在草丛中。老憨最喜欢这个时候,人多,热闹,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的。大家心情好,看着老憨也顺眼许多,老憨再有个言差语错的,竟也能一笑过去。老憨得了这些认可,越发疯了,在渠沿上捡着空地走,摇摇晃晃得像个鸭子。大家虽然不想理他,但他的样子确实滑稽可笑,一个人憋不住先笑了,其他人也像是得了命令,一起哈哈哈笑起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笑得最响亮,一边笑,一边捡起块小石头,扔老憨跟前,石头溅起一团碎沫,扑了老憨一脸。他也不恼,抹一把脸,去渠边抱起一块大石头,扑通一下扔渠里。巨大的水花将几个女人浑身溅湿,她们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冲着老憨嗔怪。没人敢真正跟他翻脸,都怕他发火。没想到,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反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冲着老憨骂起来:“你眼睛瞎了,没看到我妈在洗衣服啊。你个傻瓜!”老憨大眼珠一瞪,直愣愣看着那小孩有三两分钟才反应过来。“妈个巴子的,你才傻呢!”说完,跳起来就去追打小男孩。吓得孩子母亲脸都变色了,硬着头皮冲上去阻拦,却被老憨一下子扒拉到渠里去了。水流湍急,不远处就是落水闸门,闸门下是两三米的落差,下面都是乱石,人跌下去相当危险。
大家都蒙了。跟前又没个顶事的男人。大家惊呼着,有两三个女人拉了手跳下水,企图拦住孩子母亲。但水流太急,她们自己都站不稳。恰好秋香端着衣服走过来,急得一下子就把盆子扔了,没好声地招呼老憨:“老憨,老憨,你个憨包,还不快去救人!”老憨听到嫂子招呼,回头一看,撒腿就蹿过来,大石头一样跳进女人们的背后,一只手揿定渠边的石头缝,一只手薅住了从女人们腿缝隙中穿过来的孩子母亲。
这次事情之后,大家再也不敢随便逗弄老憨了。
十月金秋,云淡风轻。老憨倒拉着小推车,光着膀子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路边青草漫漫,秋虫唧哝,凉风阵阵,老憨感觉很惬意。啥叫惬意?就是吃饱了,然后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管他是刨玉米秸,还是推粪呢!只要有活干,有饭吃,老憨就开心。
老憨今天吃得特饱。爹不知咋了,竟然在菜里放了肉。老憨细细嚼着那些肉,把它们吃下去又反刍回来,一遍遍地咂尽香味。一盆菜很快见了底,老憨抹着油光光的嘴巴,对爹说:“爹,今天是啥日子,咋舍得割肉了?”九爷笑眯眯地瞅着老憨:“今天啥日子也不是,爹心里敞亮。”
“为啥敞亮?”老憨问。九爷不再搭话,只管低下头去卷烟。卷好了,掐去前面多余部分,划了根火柴,刺啦一下点着,过瘾地吸起来。
九爷吸好后,将烟头扔地下,一脚踩灭。回头看着老憨:“你就快有娘了,以后,就有人给你小子做饭洗衣服了。”
九爷的话说得很含糊,老憨脑子不灵光,心想,俺娘早死了,怎么还会活过来?但他又不想多问,怕九爷骂他笨,只能闷在心里。好在肚子是开了荤的,正惬意得紧,不活动活动还真是不舒服呢。
老憨出了堂屋,在院子里薅起小推车就往山上蹽。别人家的玉米都收回家了,他们家才收了一半。老憨知道爹和哥哥是指望不上的,家里的大小活计,一般都在他和嫂子秋香手里。嫂子秋香这几日回娘家帮忙,不知道今天回来没。老憨想去看看。
老憨喜欢跟嫂子在一起。嫂子常让他想起娘。他记得第一次见嫂子,是在一个大雪天。嫂子一身红,站在雪地里像一团火。哥哥金锁牵着她走进来时,漫天的雪花洒下来,轻轻地落在她身上。嫂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电视里的仙女。老憨憨头憨脑跑上去叫嫂子时,大家伙齐声哄笑起来。可嫂子一点都没嫌弃老憨,反而伸手递给老憨一个红纸包。老憨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钱,是自己家乡的老规矩。但老憨没想到嫂子会给自己红包,平日里,包括爹和哥哥,哪个把他老憨当成个人物看?老憨拿着红包,眼眶慢慢红了,张着嘴好长时间没说出一句话。嫂子笑了,齐展展的小白牙露出来,比雪花还白。老憨当时就确信,嫂子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那天,老憨的嘴巴咧了一天,到晚上的时候都快抽筋了,晚上哥嫂要歇息了,老憨还舍不得离开,他将红包贴在脸上,傻呵呵地站在哥哥家门外,任凭雪花一片一片砸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是热乎的。他感觉雪也是热的。老憨乐呵呵地对嫂子喊:“嫂子嫂子你看,雪是热的呢!”他哥出来骂道:“你真是憨傻得没边了,雪咋会是热的?回去睡觉!”老憨吃了数落,张着嘴呆着。嫂子笑呵呵地对他说:“老憨说得对,雪是热的呢。嫂子知道了,快回去歇着啊。”
老憨想到哪就是哪,回过身,岔上一条小路往回走。小路上很安静,只有一片片野菊花在开,金黄金黄,像成堆的金子。嫂子秋香最喜欢用这种野菊花做枕头了,去年还做了一个送给自己。这么大的一片,一定够嫂子做枕头的了。老憨放下车子,踅摸进菊花丛。刚进去,就听到一声轻轻的、香喷喷的笑,从菊花丛里飘出来。是谁?老憨好奇地摸过去。
菊花丛里,藏着两个白生生赤裸着的人体,正在阳光下有节奏地颤动着。老憨的脚步虽然轻,还是惊动了他们。他们一扑楞坐起来,手脚并用,往身上划拉东西。结果,男的扯了女的裤子往头上套,女的抓了自己的上衣,死命盖住羞人的地方。他们手里忙着,眼睛也没闲着,冲着老憨瞥过来。老憨感觉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大起来——那两个拧巴在一起的人,竟然是爹和金寡妇!怪不得爹说自己马上就要有娘了,原来竟是金寡妇。金寡妇,名声臭得顶风也能传十里。有这么个名声如同臭鸡蛋罐子的后娘,他老憨以后还怎么见人,他老张家还有脸见人吗?
女人,不是都应该像嫂子秋香那样的吗?
老憨薅起一抱野菊花,冲着爹和金寡妇就掷过去。野菊花四散铺开,盖住了惊慌失措的两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