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复制链接]

蘸水笔

主楼

发表于 2018-2-22 20: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小时候做过一次贼：在图书馆偷了一本杰克伦敦的《白牙》。竖排本，繁体字，得从右往左看，看得很烦。可那条名叫白牙的杂种狗的故事却让我忽略了阅读习惯上的障碍，抱起书就不吃不喝地一直看下去，实在是欲罢不能。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想写一条流浪狗的故事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又想起了《白牙》，想起由《白牙》改编的电影《雪地黄金犬》和片中的阿拉斯加风情，甚至还想起了特罗耶波尔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在写狗的小说里，《白比姆黑耳朵》也许是惟一能与《白牙》媲美的。也有将《白牙》翻译成《雪虎》的。我先看到的版本是《白牙》，所以我固执地认为《白牙》才是正宗。而且白牙两个字是带着野性的，叫雪虎，就多少有点知识分子的文绉绉了。我不喜欢文绉绉。
世界上存在着《白牙》和《白比姆黑耳朵》这样的小说，再写狗已经毫无意义。好在我并非写小说，只是游戏笔墨。既然只是游戏，就不管意义不意义了。

海也是一条杂种狗。但不象白牙那样有狼的血统，而是一种狗与另一种狗的杂交。
不知是父系还是母系，总之海的长辈中肯定有一条是（犭更），因此海的脸有点狭长，两颊的毛也偏长，看人的时候，天生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海原来肯定是有主人的。为什么会被遗弃呢？那原因除了它和它的主人，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了。我第一次看到海的时候，海大概已经在街头流浪了很久，浑身脏兮兮的，腿和腹部的白毛被泥水染黑了，粘成了团，和身上的黑色花斑混成一片，像个叫花子。海知道我在看它，也扭过脸来看我，暮色中，它毛蓬蓬的脸是模糊的，只有一双眼睛闪着躲闪游移的光，像被打怕了的孩子。
我喜欢狗，因此我叫了一声：嗨！
它往后退，夹着尾巴，随时准备逃窜。
我想海的名字可能就是这样来的。海可能有过正式的名字，花花呀欢欢呀宝宝呀之类。从被遗弃的那天起，正式名字自然作废；再有人叫它，就嗨一声，这样嗨多了，它大概就以为这是自己的名字了。我把嗨写作海，更像一个名字，也有点诗意。诗意这东西，不正是人和动物区别之所在吗？
这以后我经常能够看到海。海在大街上无声地走着，贴着护栏，尽量不去干扰人的行走；有时候海会蜷缩在某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将脑袋埋在身体中睡觉；偶尔，大晴天，海也会在大街上懒洋洋地摊开四肢，晒太阳。但你不要以为海这样就是完全放松了警惕。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海就会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多半是小巷深处，或者某个门洞中。
我仔细观察过海。海真是一条可怜的狗，它一定经常受到人的虐待，深身伤痕累累。海的肩胛上有一道很深刻的伤疤，我想那应该是海的主人留给它的纪念。其它的小伤口就不必说了，常常是今天好了旧伤，明天又添了新伤。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一群孩子追打海。他们好象与海有仇，提着棍棒，将海打得嗷嗷叫。海的惨叫是一种绝望的尖叫，撕心裂肺，而孩子们听到这样的尖叫，就会乐得哈哈大笑。
虐待培养起了海对人类的仇恨。海从不与人走得太近，它知道人对它是危险的。狗从远古开始就是人类生活的伙伴，有一种深刻入骨的亲情关系将它们与人联结在一起，所以狗见了人会摇尾，还会钻入人的怀抱。海却不摇尾。海对人的那一份亲情已经随着人的虐待与追打消失殆尽，海也许不会咬人，但它知道躲着人，面对人的时候，海永远是警惕的。
其实，警惕就是海的生存之道。我们这个城市，经常开展打狗运动，寻常日子任由狗逛超市进餐馆上公车甚至进影院，运动来了打起狗来则雷厉风行。打狗的时候出的告示，有个字眼让我极反感，叫：捕杀之。我不喜欢这种血腥的词汇。打狗的那几天（通常运动也就只会开展几天），打狗队提着棍棒枪枝，开着车，满街乱转。到了晚上，他们的锅中必然会飘起狗肉香。那些被遗弃的小狗，京吧西施博美，甚至还有吉娃娃，很快就被他们扫荡干净，很多大狗也在劫难逃。惟有海，每次打狗的风头过去，我总是能够重新在街上看到它。海就是靠着对人类的警惕躲过那些棍棒枪枝的。我曾经看到打狗队在街上诱捕流浪狗，那些对人类还心存好感的小狗，只须亲热地向它召唤几声，或者扔一根火腿肠，就会投向人的怀抱然后被乱棍打死。而海，它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召唤，也不会去吃火腿肠，它知道，只要远离人类，它就能活下去。
对海虎视耽耽的当然远不止打狗队。还有那个花江狗肉店的厨子，就一直想用海做成一锅好菜；有几个民工想套住海，改善改善伙食；狗市场的一个女孩想将海捉回去梳洗一番，当宠物狗卖出去；有一个上网泡妹妹结果被妹妹骗了的小伙子想杀人却不敢杀，于是想杀了海，尝尝嗜血的滋味……海的世界危机四伏，如果它是人，恐怕早就紧张得崩溃掉了。而海，它就是这样保持着对人的高度警惕，从而度过重重危机，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但海还是离不开人。海其所以选择我们附近安家，是因为这里有个肯德基。被遗弃之后饥肠辘辘的海，最初一定是被肯德基的香味引过来，然后尝到了用秘制香料泡制的鸡骨头，才安心住下来的。海就住在肯德基后面的一个废料场里，它的窝是一个废弃的轮胎。冬天的夜晚，海盘在轮胎中间，将它的头搁在外面，看着肯德基温暖的灯光，心中充满向往。有一个女人常常带着她的腊肠犬去吃老北京鸡肉卷，自己吃着喝着的同时，也会给她的小犬一副鸡翅。女人会用她的纤纤玉指抚摸那只调皮的小家伙，温柔地对它说话，疼爱地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这样的时刻，海也是会感动的，温馨会湿润了海的眼睛。海非常需要人的抚摸，因为海的祖先一直和人生活在一起，它的身体中，已经深深种下了需要抚摸的基因。
有一次腊肠犬发现了海，挣脱主人的怀抱朝海冲了过来。海不喜欢腊肠犬，那小家伙太顽皮，喜欢贴着地皮在海的周围蹦来蹦去，有一口没一口地咬海。但海忍受了腊肠犬的戏弄，因为它看见那女人朝自己走了过来。海用苏格兰（犭更）才有的高贵姿态蹲坐着，准备迎接女人。可是女人并没有走近海。女人气急败坏地呼叫自己的小狗，还骂了几句脏话（海听得懂其中一句“狗日的”），露出了人所特有的凶恶样子。海立刻往后退，夹着尾巴，准备逃窜。女人并没有攻击海，只是抱起了自己的小狗，疼爱地呵责，然后鄙视地朝海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海的字典里有没有失望这个词，我希望没有，希望海并不介意这个女人的无礼。
海就是这样靠肯德基的鸡骨头维持着自己的生命。肯德基的垃圾回收系统严密而有效率，所以海能得到的骨头很有限，通常只能吃到被人带出店外随手扔掉的那几根。海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瘦骨嶙峋，毛发枯涩。没有骨头的日子里，海只好躺在它的轮胎上睡觉，让身体贴着地，让地气来滋养自己的身体。
去冬下了一场大雪，我有好几天不曾出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曾经想到过海。我想海大概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它已经极度的营养不良，面对这一季的寒冷，它不会有足够的热量来坚持了。当太阳重新露脸的时候，我特地踏雪去看海，海真的不在了，那个废料场，那只轮胎，都还在，海却不见踪迹。
说真的，我有点感伤，为海。
大年三十那天，有几个小朋友来做客，我请他们去吃肯德基，不料又看到了海。海贴身坐在肯德基的墙边，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它居然还是老样子，很脏，毛蓬蓬的，却并不比大雪之前更瘦。我朝它嗨了一声，它的耳朵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睛。我没有打扰它的休息，心想，吃完肯德基以后，可以给它带点骨头出来。可当我出来的时候，它却不在了，我只好把骨头放在它躺过的地方。
我为海能生存下来而意外，也为海庆幸。原来狗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度过了大雪这样的劫难，我想海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了。我想起我曾经看过的《白牙》，作为狗，海与白牙有着同样的坚韧，它们也许没有思想，却不约而同地用自己的生命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春暖花开之后，海过了一段好日子。我的邻居老王夫妻，居然用他们的爱心（实在不想用这个词，又不得不用）叩开了海的心扉。老王夫妻也有一条小型杂种狗，养了很多年了，因此他们对狗是存着一份感情的。发现海的存在之后，他们一直想为它做点什么。最初海对老王夫妻怀着深深的警惕，就是再饥饿，也不吃他们给的东西。老王夫妻不管海的态度，总是很耐心地蹲下来，轻声细语地和海说话。海不懂人话，但看得懂人的表情，海知道这两个人是善良的，真心关怀着自己。老王夫妻并不忌讳自己的小狗与海接近。海很脏，海可能有传染病，连海都知道自己的这副样子不召人喜欢，但老王夫妻无所谓，他们鼓励自己的小狗和海玩，然后，又继续拿出食物，让自己的小狗与海共享。
第一次吃老王夫妻的火腿肠时，海浑身都紧绷着，还是准备随时逃窜。被人虐待过殴打过追杀过，海没法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好人。小心翼翼地吃过几次火腿肠之后，海才为自己的紧张与多疑而惭愧了。海确信老王夫妻是喜欢和善待自己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他们给的东西，接着又学会了主动向他们讨东西吃。海主动地与他们的小狗嬉戏。海很会讨好那只小狗，海觉得，让那只小狗快乐，就是对老王夫妻最好的报答。
海开始享用老王夫妻给自己开的一日三餐，有动物肝脏，火腿肠，米饭和馒头，还有进口的狗粮。海会定时蹲在我们院子的门口，等候老王夫妻出现。这个时候海还是警惕的，它只接受老王夫妻的食物，从不理睬别人。渐渐地海发现自己开始想念老王夫妻了，有时候就是吃鸡骨头吃饱了，海还是会定时过来，吃下老王夫妻给的那份食物，然后听他们对着自己说话。海非常喜欢两位老人的絮絮叨叨，一如喜欢温柔的抚摸。海发现自己在渴望抚摸了。海是不敢放纵自己的渴望的，因为它不敢拿生命开玩笑。它渴望着，同时又克制着。
终于，有一天，在对海说话的时候，老王将他的手放在了海的脊背上。海激凌了一下，本能地想逃开，却终于没有逃。老王轻轻抚摸着海。海很舒服，心中很温暖，喉头忍不住呜咽着，眼睛也眯起来，想流泪了。海的渴望已经被自己克制了很久，现在它不想克制了。何况，老王的抚摸给了它安全感，它并没有受到威胁，相反，是得到了保护。
对海来说，这抚摸是它生命的一次转折，它的呜咽，便是对这转折的歌唱。
这以后，每当喂过了海，老王夫妻就会抚摸它一会儿。后来老王又用他们家小狗的梳子，替海梳理了身上的毛发。梳理毛发的时候海快乐得直哼哼，如果狗懂得什么是幸福，这恐怕就是海最幸福的时刻了。
海学会了跟着老王夫妻散步，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像贴身的眼班。老王夫妻上班去的时候，海会躺在院子的大门口等他们回来，然后摇头摆尾地欢迎他们。海一直希望能够成为老王家庭中的一员。它很羡慕老王家的那只小狗，很想像小狗那样随着老王夫妻回家，和他们时时刻刻相聚在一起，晚上能够躺在他们的床前睡觉。有一次海一直跟到了老王家的门口，呜咽着想进门。老王蹲下来，耐心地对海解释说，城市里是不能养大型狗的，所以不能把它带回去。海当然听不懂老王的话，但它知道老王拒绝了自己。海极其无奈地回到了自己轮胎上，那一夜它一直在轮胎上呜咽，它失眠了。
理解和接受了老王夫妻的善意之后，海才发现人其实还是可爱的。其实有很多人愿意给它食物，也有很多人愿意抚摸它。是的，人与狗的感情源远流长，怎么可能成为敌对的双方呢？海开始变得大方了；有人投食，它嗅嗅没有异常的味道，也就吃了；有人想摸它，它也就任人去摸；如果是值得亲近的人，比如老王夫妻，海会主动地拱进他们怀中，索要爱抚。海变成了一条心理健康的狗，身体强壮起来，毛色也鲜润了许多，作为一条被遗弃的流浪狗，海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而这幸运，恰恰来自于对人类的亲近。
这个时候，海大概不会想到，它的幸福生活会戛然而止。
海的幸福生活止于这个秋季。那天海一直趴在院子门口，等着老王夫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夫妻却没有回来。海是很有耐心的，就那么一直趴着，静静地等待。大约快到夜里十点，有一个人走到了海的面前。那人和老王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对海嗨了一声，然后拿出了一根火腿肠。海已经等得很饿了，就毫不客气地吃掉了火腿肠。那人开始抚摸海，很舒服的抚摸，边抚摸边说，你是不是等饿了？你是不是还想吃？想吃就随我来吧。海的确还想吃。碰巧那人走的方向，正好也是老王家的方向，海就站起来，跟着他走。
那人进了老王家的门栋。海跟进门栋的时候踌躇了一下，但立刻就嘲笑自己的多疑。门栋内残留着人类炒菜做饭的味道，蟑螂和老鼠的味道，还有犬类故意遗留下的味道，似乎是老王家小狗的尿味，这一切都给海以安全感。海进了门栋，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再次确认有老王家小狗的尿味，便也翘起腿在上面拉了一泡。那人爬上三楼，然后打开了一扇门，让海进去。海想都没想就进去了。海是被人从家里赶出来的，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终于又回到了人的家里，海不免有点兴奋。它朝那人摇着尾巴，觉得他甚至比老王夫妻还要可亲可敬。那人又打开一扇门，让海进去，就在海刚好将头探进这扇门的时候，它听到轰的一声响，发现自己的脖子被门卡住了。
那人死死地拉住门，然后抄起一根棒子，狠狠敲向海的脑袋。
不知道海临死的那一刹那会想些什么，那一刻实在来得太快，就算它有思想，也来不及去想什么了。海的悲剧是在它接受老王夫妻的食物那一刻就开始上演了的，它要放下警惕，去接受人的温情，就必然要面对被这温情掩盖着的罪恶。

那天夜里，老王夫妻家的小狗一直吠个不停，吵得楼上的我无法安睡。整个楼道都弥漫着一股煮肉的味道，肉中似乎还放了八角，桂皮，茴香等等好多的香料，香味久久不散。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海了。海的轮胎还一直躺在原地，仔细地看，上面还有沾着黑色的或者白色的犬毛。有时候，我眼前还会出现海的长脸，毛蓬蓬的，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有它游移不定的眼神。

8 查看全部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