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山静水 于 2018-3-4 16:14 编辑
春天并不总是烂漫的,一到春天万物生发,而疾病也容易被催发出来。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大的屋子,像病房,屋子里躺着七八人,我和母亲则依窗而卧,离门很远,大概我在照顾她老人家吧。忽然门开了,一个男人怀揣着一柄长刀,面目冷漠走进来。他要杀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由一凛,但显然也逃不出去了,眼睁睁看着他挥刀,一个个砍过来,我抱住母亲徒劳地大喊:“这是我妈,你不能砍!”
来人一声不吭,一刀横出去,劈到母亲的头部,只听得母亲惨叫一声,那个叫声是我这辈子没听过的。
我被吓醒了,坐起来发楞,心里狂跳不止,又摸摸自己的左腿,梦里也被砍了一刀的。老公也被我的反应吓醒了,不断的安慰我:“等天亮,等天亮了带你妈去医院吧。”
母亲生病了,症状如以往不同,不吐不烧,不思饮食,日夜不眠,春天里老人易发病,但这是什么种类让人无法捉摸。前几天去的时候,母亲坐在沙发上勉力看电视,两天两夜不眠精神十分懈怠,特朗普出来嚣张,她老人家也不再评论美国老坏蛋了,但是并不糊涂,仍然知道电视上在报导外国的消息,知道我来了,指着一盘豆腐皮让菜:“你不吃肉,多吃这个吧。”说完了却拿起筷子不断地掀啊掀,说下面有肉,怎么不见了。
我被吓住了。凑过去仔细查看母亲,看早已不明亮的眼睛,看微微拱起的肩背,看帽子下散出的白发,像是我妈又不像是我妈,看了半天心里慌乱,又去盘问妹妹妹夫。可怜他们两个想了半天,只好和我一起紧张地猜测:大概是前几天吃多了吧?老人家一向吃得好睡得好,有天中午吃完了一碗卤面,趁他们不备,自己偷偷又加了半碗。要知道在吃饭前还吃了几块饼干的。
母亲饭量不错,一大一小两个双层不锈钢饭碗,大的颇不小,吃一碗如同我的饭量,但人家平时不断嘴,坐在沙发上,正饭吃完了,过会儿煮两瓣苹果,再过一会儿煮半截香蕉吧,一勺一勺从大碗里倒小碗里,这样就不烫嘴了。吃喝完了抬头看见妹夫咔嚓咔嚓啃了一个大梨,母亲眼气得很,拍拍小碗:“再煮一片梨。”于是妹妹被支使得团团转,小火炉常年不熄,同样不锈钢制的小茶缸劳心费力,在火上煎熬得灰头土脸。
——这样的日子是我们喜欢见到的。她老人家吃饱喝足了,下午小睡一会儿,晚上睡下直到天明,精神抖擞得出来,坐沙发上如是往复,间或同妹夫拌嘴打架,起身替妹妹挟块煤球,趁妹妹不注意往菜锅里加一把盐。她总认为妹妹手轻,做出来的饭淡,结果菜咸了,我们吃得呲牙裂嘴,母亲则往自己碗里添水,添得碗里山明水淡,吃起来一派安然,好像菜做坏了和她没什么关系。真是越学越坏了,这个时候我就搂着她,看她伸出左手,掐着指节子鼠丑牛地数一遍十二生肖,算算外孙们谁比谁大几岁,心里无比羡慕她老人家的睡眠和饮食。而我吃得少,睡得更不好,双眼皮变得繁复多重,黑眼圈儿可能更严重吧,幸好因为肤黑,也看不分明。
但是现在母亲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似呆未呆,偶尔冲着妹夫说话,让他不要抽烟,呛得很。我们立时吓呆了,当时妹夫不在屋里。
要不请个神婆子吧,晚上送一送,多磕几个头。脑袋里迅速闪回,开始寻找任何一个神汉子神婆子的消息,哪个电线杆上有过呢?回农村问婆婆?
还是相信科学吧,立即去医院。可是,挂哪个科呢?早年间我学医就好了。
听到医院,母亲坚决摆手:不去,这么冷的天别折腾我了。休息几天就好。
恶梦醒来,再也不听她的了,直接喊了车,一大早闯回娘家。母亲坐在床上,新皮鞋都穿好了,看来已经等了我很久,母亲再也熬不住了,一看见我又找帽子又找围巾:“我们去医院吧,小纯在不在啊?”
小纯是我的闺蜜,在医院工作。病房已经安排好了,双人间,挺安静。医生还是几年前给母亲看病的医生,个子仍然没有长高,只是大了几岁,看到母亲被扶进来,从容淡定地问询几句,都没有站起来。流程依旧,上各种仪器,挂吊瓶,药物普通得很,比上次更少。我仗着小纯的关系,赖在医生身后不走,一定要问出个子鼠丑牛。医生倒是很耐烦,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输点营养液安慰一下,没什么问题,你想多花钱还是少花钱?”
“但她为什么不睡觉呢?”我期期艾艾地,甚至想告诉医生,我做了个梦,有人砍了我妈的脑袋,要不要查查脑部,是不是里面出问题了啊。
看我不依不饶,小纯拖了我一把:“啥意思,不睡觉是神经科,那我可安排不了。”
挂了吊瓶,母亲心里安定下来,开始睡觉,只是睡反了,白天睡得死沉,晚上大睁双眼,喝水、小便、洗手、洗脚,要求不断。大姐动作利索粗糙,但是睡眠太好了,干完了倒头就睡。睡了几次不好意思,想要谦让我两次,话没说完强悍的呼噜声就响彻小病房,睡姿气象万千。幸而我失眠,一夜一夜抓着母亲输液的手,不让她乱动以免脱针。那只手苍老瘦弱,难道我老了也是如此?想一想就不能接受。深夜里安静,伸出自己的手掌比了又比,感觉凄楚难言。
同病房的病人家属也被大姐的鼾声震得无可奈何,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拿出手机翻得百转千回。
医生来得很少,看来真是没什么问题,第四天的时候终于神一样闪出来,劝导母亲:“什么问题也没有,回家过年吧,少吃点儿东西慢慢调养。”
医生旋即风一样走了,母亲可怜巴巴地唠叨起来:“人家赶了呀,这里暖烘烘地多好,厕所也在屋子里。”想了想又说:“扭过去有一个闺女,掉过来又一个闺女。”
“你多享福啊,生了好几个闺女!”大姐说话很大声,吓得同病房的人们一齐看过来:“人家都过年呢,这儿有什么好,回家,家里也暖和!”
我连忙止住大姐,要知道,隔床那个病人虚弱无比,不要惊扰人家。她的儿媳妇悄悄告诉我们,肝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
出院好些日子了,妹妹接手,伺候得温柔敦厚,电话打过去,听到妹妹妹夫笑呵呵得,据说母亲恢复得很好,如同以往,不免放下心来,遂忙自己的事情。梦,只是一种惊惧吧?在我而言,做恶梦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很多时候从梦里呼啸而醒。然而我知道,有一只小兽暗暗躲在心里,我在害怕什么?
年过完了,提牛奶再回娘家,母亲没有像以往一样悄悄迎出门来,春天风大,而且才好不久,不出来的好。电视开着,母亲坐在沙发上,神情依旧,等我坐下才慢慢地对我说:“知道你要来,等了你好长时间了。”
妹夫为了证明母亲没什么不好,逗了几句,母亲反应很正常,只是声量缓缓。母亲拿出三个小红布包,城隍庙里求来的红布,里面包了朱砂和琥珀,她老人家缝好了,让我拿回去,我们一家三口一人一个,放枕头下面以求平安。
可是前段时间才给过啊?枕头下面好几个小红包了,母亲的针线活向来不算精致,但也努力缝得细密。这次的小红包更薄一些,针脚更加粗而歪,有一个甚至没有收口,那么大的口子,朱砂细细的往外漏。心里觉得凄凉,迅速揣兜里去,不让母亲和妹妹他们看见,然后拍拍母亲的后背,东拉西扯:“听说您老人家这两年收了个干儿子?”
妹夫在棋摊上认识了一个东北汉子,来家里吃过几次饭,每次母亲都殷勤劝菜,专捡好的挟过来,汉子不免想起少时失母的恓惶生活,哭着喊干妈,趴下去给母亲磕头。后来过年必定上门,买鱼买虾,送几百块钱,而且仍然磕头,谁劝也不行,搞得妹妹妹夫十分脸红,他们都没行过这样的大礼。
提到这个话题,一屋子人很高兴的样子。我也很热情的加入进去,这样就不会去想——母亲从那天开始变得迟慢,这是不可避免地老去吧。
我要走了,母亲不像以前一样啰啰嗦嗦地吩咐,也没有动,一点儿也不热情——我是女汉子,不在人前流泪才对。
而外面春天来了,地气徐徐上升,风吹来柔软而温暖,有花快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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