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铁皮鼓说话
初次翻开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一缕缕煨土豆的热气从书页间冒出来。这种香气有两层,一是表皮烧焦、粉状的土豆本身的气味,二是热烘烘的大地的泥腥味道。香气呈现一条道路,顺着这条路,我快速返回童年。呵呵,天空下的“野味”吃法,中西皆有。从视觉的角度讲,《铁皮鼓》的开篇更像一场乡村气息相当浓郁的老影片。“傍晚将十月的天空挤压出一阵斜飘的细雨和墨水似的暮霭”,“我”(奥斯卡)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穿着肥大的裙子,坐在土豆地里。她点燃一堆枯萎的并且“吃”透阳光的土豆秧。旷野,烟的家族弯弯曲曲地向半空迁移,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剥开文字的外壳,核心是无限放大的诗歌。 旁人的眼里,奥斯卡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大人们常常忽视了侏儒奥斯卡的存在。所以,寡言少语的他钻到牌桌下,轻易目睹了打牌的表舅扬·布朗斯基伸出左脚和对面的母亲调情。一边是每周一次纳粹党的集会,一边是妻子的忠贞,奥斯卡的父亲马策拉特更关心前者。作家君特·格拉斯以冷静与诙谐的笔调描述了纳粹势力的抬头以及邪恶思想渗透民众土壤的全过程,寓意深刻。畸形人洞见畸形的社会,奥斯卡整天敲打一只铁皮鼓,发泄内心的愤慨和忧虑。铁皮鼓是清醒的喉咙,也是密集如雷的对抗。奥斯卡如何巧妙地以铁皮鼓当武器,有两个经典情节—— 星期天,马策拉特穿戴上了全套纳粹制服,奔向五月草场参加集会。那里,穿制服的人群摩肩接踵。有的步行而来,有的挽着未婚妻,带她来见见世面。奥斯卡在演讲台的背后找到藏身之处,双手拿着鼓棒。纳粹党的军号队吹响了一板一眼的进行曲,军鼓队紧跟着敲出了密集的咚咚声。喜剧开始了,奥斯卡运用柔软的手腕敲出了欢快的圆舞曲节奏。尽管军号队队长和军鼓队队长不肯向圆舞曲低头,但是奥斯卡的鼓点已牵引他们的横笛手吹出了:“啊,多瑙河,蓝色的河。”人们忘了集会的目的,欢快地跳舞。纳粹党的地区头目孤零零地站在演讲台上,气得七窍生烟。军号队队长则大声骂娘。“人民跳着舞离开了,五月草场撤空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一面侧耳细听窗外羞涩的春雷,一面想象奥斯卡俏皮而机智的鼓点,不由得发出哧哧的笑声。身边的妻子忽然睁开惺忪的睡眼,喃喃地问:你笑什么?很显然,君特·格拉斯夸大了音乐的力量和效果,他希望纯净的音乐能够拯救许多人中毒的灵魂。还有一次,妈妈带着奥斯卡去教堂。妈妈进了忏悔室,奥斯卡费力地爬上耶稣塑像,从脖子上取下铁鼓,挂到耶稣的脖子上。鼓声传遍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神甫给了我一巴掌,妈妈对着我放声痛哭”。副神甫爬到耶稣身上取鼓,不小心碰断了塑像后的灵光圈。这个情节令人忍俊不禁,隐含讽刺和颠覆意味。 奥斯卡的妈妈喜欢弹钢琴,在钢琴上方挂着目光忧郁的贝多芬像。马策拉特蛮横地取下画像,在同一颗钉子上挂上了同样目光忧郁的希特勒像,要把那个几乎聋了的音乐家的画像彻底烧掉。妈妈坚持要把贝多芬像挂在长沙发上方,结果造成了阴森可怕的对抗局面。“希特勒和这位天才的像相向挂着,他们对视着,互相看透了对方的用心,因此不能愉快地相处”。“对视”象征正义与邪恶的抗衡,这个细节耐人寻味,隐藏着巨大的哀伤。血迹。黑色的“卐”字。奥斯维辛集中营。毒气室。焚尸炉。无数的坟墓。 我读到这里,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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