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山静水 于 2018-7-2 11:09 编辑
正正经经的我们班
当年报考初中的时候,有三个志愿可以填报,以便考生好好斟酌,有个回旋余地。但我不费心思,提笔一挥而就:六中、六中、六中!仿佛对六中一往情深,修到了弱水三千唯一瓢饮的境界。 事实是,我妈说了,六中离家近,路短、安全,免她担忧!我家和六中在同一条巷子里的同一侧,五十米的距离,就算一路上磨磨蹭蹭吧,那几棵开花的树来不及看完,一道历史题来不及背完,六中的操场、往来奔跑的学生以及敞开的后门就出现了,不得不折进去。有时候后门不开,一把大锁从里面锁上了,门缝可是不小,趴在上面可以看到操场的大部分画面,看完了再走五十米就是六中的前门,门房大爷蹲在地上作势吓我一声:“还不快跑?要打铃了。” 可怜我的漂泊之旅还没展开就结束了,远处大街上,以及街那边的街上,车流细细,无论是风景还是危险都与我无关了,太不过瘾了!——我总是想象自己千山万水去历险一番。 进了校园也没多少好看的,校园不大,既没有殿堂级的幽深也没有年代感那种久远的沧桑,教室是一排排红砖红瓦的平房,但也许是灰瓦白砖?记不清楚了,门口订了标志各个班级的小木牌,每个房子都是一副规规矩矩严肃活泼的模样,像个永远都不毕业的留级生。我可以闭着眼在水泥甬道上直行,两边高大的白杨树哗哗地响,树叶茂密,欢迎我穿过树下,折到我们班里去了。 在校三年,我对所有的事物熟悉无比。比如操场上的大白杨,秋天能落一地的叶子,好像总是没人打扫,积成厚厚的一层。很多树叶已经没了水分,干巴巴的脉络清晰,我们躺在树叶上,一动,身下就是一片沙哑的响声。有个女友在叶子堆上蹦哒,有模有样打了一趟少林拳,那个时候我们幻想成为侠士和诗人。操场上有男生在踢球,杀声震天,那才应该是侠士之类的人物,但我们不打算去跟他们讨论一番,因为我们班有一条不成文的班规:男女生不许说话。 这条班规如何形成的已经无从查考了,我对初中生活记忆不多,但对这个印象深刻。大约始作俑者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保证课堂纪律吧,想想看,小男生小女生同坐一桌,不但不说话,眼神也不递一个,永不亲密也不会擦枪走火,课堂上就不会吵得无法无天。前后桌虽然也有同性吧,可是捣乱起来不大方便,隐秘性也不强,需要回眸,次数多了脖子很累的,我们班的课堂纪律因此广受好评。只是时间一久,这条班规的风向渐渐改变了,男女生说话就是不正经的观念沦肌浃髓,深深地刻到了脑子里,谁能允许不正经的行为亵渎自己的纯洁呢?于是全班所有同学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正经的道路上去。 那是一个敏感的年纪,不让说话,默契度却是挡不住的,比如进出座位这件简单的事情。学生的座位每周都要调换,从左到右,一列一列波浪一样整齐移动,这个做法应该是使所有的学生保持眼波流转自如。少男少女正在成长时期,身体很多部位还没有长成熟,比如眼睛,坐在两侧的同学倘若长年地盯着黑板,难保没有变成斜眼的可能,所以过一周就要动一动,换一批学生靠墙去,以保证成年后执手相望,至少能够正视对方。 靠墙就会产生进出的问题,不说话不要紧,里面的同学只需默不作声地在同桌面前一立,看向过道,看向里面,看向里面座位上的文具盒,看向墙面。哎,白墙不太白了,有一点儿发灰,是谁画了两道弧线?一长一短……总之我们眼神正经,可以看向万事万物,就是不能去看异性同桌。外座的同桌立即秒懂,挺起身体努力往前靠靠,让出一点空隙来。一般来说,体形正常的同学都可以顺畅通达,偏瘦的则像一条鱼一样滑过去,微波不起,如果遇到胖胖的同桌,那就只好起身肃立,很有一点儿礼让的风范。坐在我前面的就是一位白白胖胖的男同学,他旁边的女同桌则黑而瘦,无论从宽度还是厚度,只有胖男生的一半,于是他们的进出总是一副郑重起身的画面,并且因为体形差别过大,那一小块空间的分配不免就不平等,男生占了一大半。 有一次,天气炎热,满教室的小身体互相蒸烤着,故此炎热又增加了几分,那个挤在角落里的瘦女生汗流浃背,忍不住扭过头来,悄悄指指她的同桌对我说:“热死我了!”瘦女生紧贴着墙,拼命躲开一点儿距离,在她眼里,胖胖的男同桌就是一个大蒸笼,热汽腾腾。 与她相比,我就没有这种烦恼。我的同桌是个高而瘦而黑的男生,学习好,也许还因为长得帅,所以班主任长年地封他做班长,有一次我发现他居然穿着皮衣,恍然一副富家孩子的模样。那是一个春天吧,天气薄寒,半上午的时候阳光晴暖地照在我的座位附近,我从外面跑回来,看见同桌靠着后桌桌——坐在一角阳光里一副春光怡人的样子,我刹住脚步冷不丁杵到画面里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小男生倒是态度端正,很配合地挺身相让,我亲眼目睹他和他的衣服哧哧啦啦扯了两下,才离开桌沿直起身来。我惊呆了,盯着这件可以粘住桌子的衣服,这才知道世上还有皮衣这个东西,哎,想想自己快要洗化了的衬衣,硬梆梆的绒衣吧,差点儿想到了阶级这个深刻的定义上去。可惜男女不能说话,不然我还可以掐掐这件会唱歌的皮衣,了解更多的新鲜事物,比如鱼是怎么做的,是怎么吃的,长大后听说有的男同学从小就吃鱼,生活真是富裕啊。 课堂纪律好,班主任还是很高兴的。我们的班主任能言善辩,还擅长舞蹈,平地里一蹦就是一米高,半空中还能劈叉——在我的方向看是个横叉——双腿笔直地伸向前方,同时上身挺直,头颅高傲地梗向一边。我们不懂艺术,当时只道他功夫好,蹦得比桌子高,后来才明白人家展现的那是一个芭蕾舞的动作。 这个动作只表演过一次,更多的时候我们领教的则是他的口才。班主任爱查迟到,每查总能抓到几个倒霉的家伙,这下好了,男男女女几个同学形成一排统统站到讲台上去,老师的个人演讲会正式开始。 “说,为什么迟到?”开场白每次都是这样直截了当。 其实有什么好问的?迟到的原因太单调了。不让我们说话,就不会有相思这样美好的事情可供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作业也不是山一样多,晚睡迟起无非是看了闲书,至少女生是这样,男生的世界可能稍加丰富?趁着夜黑风高,约一场架,踢一踢球,此外不大有什么新鲜事物了,那时候的娱乐方式单一粗糙。 迟到的同学吭哧吭哧,回答千篇一律,总不能说扶老奶奶过马路吧?最多有个自行车爆胎了之类别致漂亮的理由,不久也用烂了。班主任抱臂站在台下,目光冷峻,一张脸拉得老长,对每一个简短的回答他都要详细地驳斥一番,分析、推理、论证、演绎,最后盖棺定论。 班主任身板笔直,可能因为跳舞的缘故,没有一丝含胸驼背的迹象,像一截屋外的白杨树,一张嘴微沫横飞,最后簌簌落下像小落叶。迟到是件小事,我深深地觉得他老人家十分享受的是这个过程,我们于其中也不无裨益,有时候甚至能了解一些新事物。有次有个女生迟到的原因是吃饭晚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理由稀松平常,但也正当可信,没什么可评的了,我们的班主任却冷笑一声,忽然演绎出一个新的说法:“你们家吃国宴啊?” 那时我正在低头铺陈课本准备上课,听到这里,耳目为之一新,立即抬起头来。哎,国宴哎!我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听说国宴这个富丽堂皇的词语!继尔转念一想,我们国家之大为世界第三,举行个国宴当然也在情理之中,神圣,隆重,场面特别地宏大,菜品特别地丰富,会吃很长时间,以至于上班上学都会迟到。我盯着班主任,觉得他老人家闪闪发光,显然人家出身高贵,一件小事都能联想到这样高层次的事情上去。 班主任的口才当然更重要的是用在讲课上,照本宣科是免不了的,但他一面板书,一面银浪滔滔不绝如缕——如果能看到不断涌出的那些字句的话,一定是千万只小蝌蚪争先恐后。语文课其实没什么深奥之处,我们听得百无聊籁,懒洋洋地靠着桌子神游八荒,到了有老师胜似无老师的境地,不过大家默默不语,情态上似乎正在全神贯注,班主任于是放心地转过身去,捏着粉笔在黑板上一阵疾书。黑板一大块,乌黑,隐隐闪着暗光,我们的班主任穿一件白衬衣,在黑板面前把整个洁白的后背霎时献给我们。这没什么稀奇的,昨天就是这样,可是今天坚决不一样,我们,至少我一下子坐直了,精神瞬间振奋,盯着那块后背正中赫然趴着的毛毛虫!胖乎乎的一截黑一截黄,对足,趴得很紧。我太认识它了,这位老兄有个难听的名字叫吊死鬼,我家院子里曾经大批出没这样的弟兄们,多年不见今日忽逢,如果不是厌恶它,都要冲它点点头寒喧一下了。我瞟了一眼窗户外面,几棵白杨绿成一片,榆树却没有影子。 班主任板书、讲话,动作都不小,趴在上面的毛毛虫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在白衬衣上直起半个身子来左顾右盼,一片茫然。我懂它,原本在树上过着悠闲安静还清凉的日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莫名其妙就转到了一截暖乎乎的躯干上!显然它不喜欢这样动荡不定的生活,正在琢磨着爬去哪里,向下?还是向上,哪里是它熟悉的家园?作为一条虫子,行动前也需要要运筹惟幄一番。 班主任转过身来,拿起小木棍儿点一点他写的那些粉笔字,大声告诉我们这是通假字:“就这么几个,背下来就行了。” 是的是的,就这么几个。教室里一片安静,满堂学生聚精会神地看着讲台的方向,没有一个人低头抄写。我想通假字此时并不重要,大家和我一样,都在揪心一条虫子的命运吧? 班主任欣慰地转身又去写写画画,后背风光再次呈现,我们看到毛毛虫选择了向上,几句话的功夫它爬了大约五厘米。一定是它的生活习性使然,爬上去,爬上去,上面有嫩绿的榆树叶子,有清甜的汁液。几次反复之后,虫子畅通无阻一路爬到领口下面,照这样下去,下一步就跌入领子里去了,愚蠢的小虫子,哪里有树叶子,那里是死路一条,只会被揪出来扔到地上踩死。我想应该有个同学举手告知了:老师啊,别讲了,您背上那个毛毛虫爬了好久了。 毛毛虫是有复眼的,也有感知,比班主任似乎还灵敏一些,爬到领子上探头探脑,可能是爬累了喘息一下,先观望下领内秘境,我看得快要紧张死了,我是不是该举举手,这是最后的告知机会了。其实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还没等我伸出胳膊,教室门口忽然闪出一个人,冲着讲台喊了一声:“老师,出来一下。” 班主任回到教室的时候,脸上笑眯眯的,一定是听到了让他高兴的消息,而背后的毛毛虫也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教室外发生了什么。我疑心班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涣散了,有人翻书,有人记笔记,有人偷偷做别的课程作业,有个女生两手放在桌洞里,正在折纸,动作十分隐秘,几乎看不出来。她折纸水平很高,能折出各种复杂精巧的小玩意儿,折一个青蛙摁一下还会蹦,活灵活现和真的一样,照说如此手巧应该心灵吧,学习却不好,因此曾被班主任训斥过:“你给自己做嫁妆呢?” 中年以后,我在同学群里讲述这些我记住的往事,除了男女生不许说话这条班规得到空前响应以外,其它事情一概没有人记得,而他们所回忆的种种,在我则是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同学们纷纷寻找同桌,一伙男生则兴致盎然地讨论我们班的班花,哎呀,我们班美女众多,选班花?至少得有七八位吧?可恨那条害人的班规,让这些博士后啊工程师啊在大好年华里居然没有调戏女生的机会。至于班主任,骂人虽然犀利,总是为了学生好吧,不得不提的还有他一蹦多高的舞蹈才能,可怜生不逢时,说不定泯灭了一个舞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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