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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四十年邹平征文】出邢阿庄 [复制链接]

苏力

主楼

发表于 2018-7-15 17: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苏力于 2018-7-15 17:13 编辑

我降生在巴掌大的邢家村泥巴地上时是一九七六年，那时候明集镇叫做“明家集乡”，邢家村是这个小乡镇最偏僻的北部村落。盐碱地，泥巴洼，高含氟的水让我们牙齿挂满了黄斑。直到现在我都很自卑，一咧嘴笑就想起母亲教育我要注意掩盖牙齿。前几年出明集，有人热情地问：“你是哪里？”我就很响亮地回答：“明集！”但问询者往往惊喜道：“呀！明集是个好地方哇！我亲戚、同学净是明集人——你哪个村？”我立刻出一层细汗，抿紧我的门牙低声回答：邢家。那人有时没有同情心，斜着眼瞠视我，用知晓邢家村底细的语气叹一声：“咳！邢阿庄啊？！”

不怨人家瞧不起邢阿庄，明集是唐代小说家段成式故里，自古以来民风醇厚才子辈出，读书风气蔚然；我小时的邢阿庄却是明家集乡的异类，偏处大北洼，道路蹇塞，大概是红壤土粘住了脚，村人缺乏继承古志登高望远的目光。我的小学班主任是我父亲，他在村小学辛苦经营灌溉耕耘，那年秋季送进中学大门九个弟子，再一年后连我在内只剩了三个。他常常借酒浇愁，哀叹邢阿庄“破了风水”，争地界打架、去乡里县里上访的“能人”多，读书的“材料”少。后来我那两个同学也辍学了，一个女同学回家立刻就订了婚。周末时我一个人背着馒头篮子，跋涉在从村庄到学校的泥巴路上。八九年冬天的雪真大，把路边的电线杆子压倒了，我没有雨靴，出门时母亲用塑料布一层层包裹了我脚上的棉鞋，我像个木偶一样直着腿去上学，走不多久那些塑料就被埋到腿肚子的雪给拔走了；于是拣雪薄的地方走，泥巴却更粘脚，一面走一面趔趄，干粮们不断地从筐子里跑到泥地上嘲笑我。天气晴好时骑自行车是最惬意的旅程，最怕是下雨。周六傍晚放学，骑车到村附近的洼地，天已昏黑，粘土遇雨，泥巴像胶水一样塞在车瓦圈里，推几步抠一抠，满头汗水雨水又觉后背发凉，担心路两边树林里有“皮狐子娘”要随我身后。回到家，电灯昏黄的光线里看见母亲，忍不住哇哇大哭，身上的衣服汪一洼水在脚下，也陪我哭。

我考上中专时，明家集已经撤乡换镇，村里通了公路。父亲当年考取邹平师范正值我出生，十五年后，我成了我们村第二个靠考学“农转非”的人。我毕业后在镇上工作，第二年买了“小木兰”摩托车，下班后骑车回家，柏油路平直顺溜，再也不怕下雨，也不怕泥泞。让我犯愁的却是母亲，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坚持种地。她说自己的责任田是全村最好的田，要是承包给别人耕种太亏了，一亩地才收入三百块钱承包费。“没文化不种地能干啥？一季麦子一季棒子，出干落净还收入一千块钱呢！”她常常这样说。她头发花白着，仍然像从前那样劳作，又瞒着我买了摩托车，说是这样可以随时去县城看望在那里打工的我的弟弟。我说村头上不是通了公交车嘛！她说不方便，一上午才一趟车，骑摩托车一个小时就进城。又过了几年，我买了“小羚羊”汽车，母亲很高兴，我的小羚羊时常拉着母亲逛逛，但她还是放不下她的责任田。她又找出了很多应该种地的理由，“现在种地真省劲！大型收割机，一招手人家就到，一霎霎就把粮食袋子给你放到地头上哩！”我犟不过母亲，心里明白她还是在计算那承包收入和自己种地收入的差距，几十年里她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人比她更渴望脱离土地，走出邢阿庄。村里青壮年人为了浇地方便，在拖拉机头上焊接个水泵，她也买了拖拉机，也焊接上水泵。千禧年以后，我搬到县城新区，母亲开着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挂上拖板车，我的老祖母安坐在上面，从邢阿庄一路突突突开到我居住的小区来看她们外孙。

好多年里，我一直以为我是能让母亲安享晚年的，我心心念念谋划着把母亲的七亩庄稼地“扔”出去，把她从邢阿庄“拔”出来。虽然村子里早就喝上了自来水，虽然村外的路笔直着通向远方，虽然村内的街道早就全部硬化，虽然母亲也会使用给她买的手机，我对于邢阿庄耿耿于怀处在哪里呢——还是母亲坚持自己种地。她总是说不能靠女儿养老，“咱这里风气就是指望儿子，我还得靠这七亩责任田给俺儿子找媳妇呢！”她很自信地说。我无可奈何地干瞪眼，继而对21世纪里邢阿庄人墨守陈规的生活和封建观念火冒三丈。我在心里暗暗比较，觉得靠近城镇、土地少的村庄，人们开拓精神强，开工厂、办企业的特别多，正是大量土地制约了邢阿庄人干事创业的决心。我书生意气，坐在老家火屋门前的阴凉里，对着母亲指手画脚大发议论，惹得东邻的喜旺婶子站在母亲身后呵呵发笑。

时光车轴样疯转，不理人间悲欢喜愁。明集全镇终于率先推行土地流转了，二零一四年邢家村所有土地以每亩吨粮的价格集体流转给了葡萄种植大户，村庄也整治得更加干净整洁，锥心的遗憾是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前几天在街上遇见喜旺婶子，她抓住我的手说了好久的话。我问她家的晴妹妹，她说晴晴已经去了美国做博士后；又问及巍子弟，她叹口气说巍子不如姐姐学习好，大学毕业了考到银行工作了。我告诉她村西头青山表叔家的迎新弟前阵子给我发过微信，也说要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喜旺婶子高兴地拿出手机，让我记下晴晴的微信号码，说告诉迎新到了美国可一定去找晴晴玩啊！“晴晴还有两个月就生孩子了，我身体不好，也没法去给她看孩子……”婶子说着摩梭眼睛，我想起母亲，也想掉眼泪。傍晚回城，有个青年在小区门口卖葡萄，他冲我笑一笑，风神俊朗，他说：“姐，买点葡萄吧！我是明集邢家的，葡萄无公害种植，特别甜！”

我低头捧住饱满晶莹的葡萄，这些母亲土地上的珍珠！忍了一天的眼泪哗哗落下来，母亲去世八年了，村里的年轻人与我已多不相识……

日新月异地变化继续着，母亲的墓地很快要迁往村里新建成的高标准公墓，村庄计划三年内完成整体搬迁，全村人即将住进楼房社区，社区就在镇驻地。终于要出邢阿庄了！母亲大概知道了吧！她会笑容满面，也忘了叮嘱我笑不露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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