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沈眉珊 于 2018-7-11 11:07 编辑
记恨，算不算一种怀念 文/醉客老唐
当那条微信突如其来，我立刻陷入莫可名状的虚空。 三十年时光倒流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片断，你化作片断里迷乱的影子，灰灰地走近，暗暗地走出，让我不敢确信是现时的光感还是旧日幻像的叠加：瘦削的高个儿，常常挂着油渍的深兰色中山装。梗着细长的脖子，撑住冬瓜样的脑袋，从未舒展过的立褶宽额锛儿头，压平两道粗眉毛，尽量遮挡住扁扁的眼睛里散发出的戏谑和深邃…… 未识你，我是疯玩的班头儿，淘气的天王，你我相隔十万八千里。听说你，是父亲的同事加好友，姓不怎么好记的“鞠”，人倔并死脑筋。认识你，一副无论如何也难称上亲近，更缺少能够便于记忆特征的尊荣。 上初中的第一面，你站在讲台上唾沫星子乱溅，我坐在你眼皮子底下呆若木鸡。宽大的教室，阳光明媚，除了五十多声长进短出的喘气，我还在细听窗外麻雀的叽叽喳喳。正心猿意马之时，突然，一个粉笔头儿迎面袭来，接着便是你耀武扬威的教训：“……已经上了初中，就一定学着改头换面，不能再吊郞当稀里糊涂想一出是一出。要时时有个中学生的样儿，学会给自己定规矩，设计一个有出息的目标……”开始的那堆废话早已这个耳朵进哪个耳朵出了，独独这几句好像专门针对我来的，顿时腾起老大的不舒服，遂挑衅式地撩动眼皮，恰遇你的目光也不偏不倚的一瞥，那戏谑里的冷光硬生生压灭刚刚燥狂的火气，逼迫我不服地垂下眼皮。忍耐的示弱滋生反感，心里顿时罩上不快的阴影。 你教的语文，偏偏是我自诩的强项。得益于父亲自大城市来偏远农村支教，从识字开始，他便有意识地引导我的读书习惯。因此，在那个动乱年代的后期，农村的同龄伙伴中我自负背诵的古诗词最多，包括每个假期和父亲的背诵比赛，都以我的胜出而告终（后来才知道那完全是父亲为鼓励我背诵能动性的故意）。同时我自傲读过的书多，在农村当时那样的大环境下能够读到的书很少，除了经常跟在父亲和知青们的屁股后面热热闹闹地念红宝书，唱毛主席诗词外，最幸福的事是父亲通过相当渠道为我弄到一些许多城里孩子都难读到的书，包括看起来已经很破很旧的《西游记》、《说唐》、《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虽然这类书都历经几番囫囵半片式的反复才读完，但那些故事却深深地印进我的脑海。当然最喜欢《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所以就想尽办法从家或亲戚手里抠点小钱到供销社买成套的小人书，一段时间竟囤满了一小纸箱。父亲发现后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在条件稍稍允可的情况下又特别帮我额外购置一些，以至于我立刻成了小人书“大户”，在同学“朋友圈”里开始相当有“号”，不但各种淘气的场合有话语权，还常常煞有介事地给他们“白话”一些小人书外的“神奇”故事。 农村的学校，我自封算一个“焦点人物”。有一次为了证明我这个“焦点人物”不简单，居然斗胆把《三国演义》带进了你的课上。你没发现，我和几个同学挤眉弄眼，无比的得意，被你发现时我居然还敢强词夺理地辩解。哪知你不但不听，还毫不手软地黑下脸，直接没收了我那本最心爱的书，并附带写下十份检查。 你可知道我以怎样的心情在克制嘛？每一次咬牙都恨不得瞬间就呸在你脸上或者干脆一顿老拳，你毁“老子”的脸，那也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可惜我还是选择厚下脸皮的忍耐，一则我确实不够胆量，“焦点人物”也很脆弱。二则更为那本《三国演义》担心，唯恐一旦态度不善，那本书便将和我永别。结果我的克制和示弱依旧没有奏效：在班级念检查的感觉和当“白话”大王完全两回事，被父亲训斥的滋味十分难受，那本《三国演义》也从自此杳如黄鹤，让我惦念至今。 讨厌，积淀成情绪。你是那么的不通人情，我也那么不走心。 我们也先后有过两次简短地沟通。头一次月考后，你评着我的作文，认可我的语文基础，说只要能用下心，相信无论语文还有其它方面都可以取得更大的成绩。我认为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伎俩，语文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戏，何用你说三道四？第二次是在学校诗歌朗诵活动后，你和我说天份是一部分，努力才更重要，如果我继续这样不三不四，那一定不会有什么出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我想这话简直“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凑话”，出息与否他有什么关系？他的苦心简直了—再说即便和你好好学，又能出息到哪去啊。 较上劲的炸药包刚刚放好，没想到导火索很快就被引发，而且来势之猛，冲突之惨烈始料未及。 期中考试公布完成绩，你阴沉的脸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暗自揣测应该成绩不甚理想或者某某些人出现什么状况所致。看你板着脸的严肃，我甚至有点悻悻然的蔫坏，心怀鬼胎地眯缝起眼睛坐等好戏。 看得出你绝对做足了功课，除了情绪略显低沉外，对本次考试存在的现实问题还是认真的进行了全面剖析，然后从总成绩到本班与其它班成绩对比，直到对整体排名逐一梳理。特别对语文卷子的重点题型设计，作文的题目理解和写作手法运用都作了事无巨细地详解。有了这些铺垫，我已然明白你铁青脸后面的焦虑：全班成绩已降至年级组“副班长”的位置，而且倒数三名同学全出自你麾下，你当然开心不起来，我必然兴灾乐祸。进入放松状态就有存享受阳光的放肆，心又随窗外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畅快而去。 神游未已，猛然听你点我名字，吓我一机灵。 “……你给我站起来，看看你考那点分，还有心瞎寻思啥呢？” 立刻丈二和尚不知所措，只好懵懵的站起，头上渗出潮汗，背后像五十多盏探照灯齐齐射来。想当初被排进第一座，我尚存一丝和老师平起平座的神气，撇开身高的劣势，还假门假势的和相关同学“白话”起《水浒传》里排坐次的情节，颇趾高气扬。现在看来，凡事有利就有弊，站在最前面示众的感觉也不是一般的遭罪啊。 想不到你变本加厉，似要专意和我过不去：“你给我出来，站讲台上来。” 这实在太过分，无非就有点蔫坏加上溜点号，至于的嘛？坚决犟在座边，我也动了脾气。 你一步奔过来，使劲揪住我的肩头。“怎么的？考倒数第一还长能耐了，要是考全校第一还管不了你了。” “什么？倒数第一？绝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样的结果，但气焰矮了半截。 你顺手扬起一张卷子，晃在我的眼前，那名字那分数确定无疑。 “你自己瞅瞅，作文写跑题不说，连答题都能给我答串行？真不明白，你考试的时候到底在想些啥？” 瞬间，我本能地嗫嚅着反抗：“答串了？你就不能串着批一下啊。”虽然心虚，但牙尖嘴利的性格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服软。 你额头的两条立褶纵向一起，迅速把那张试卷卷成筒，照我的头顶连拍三下。虽然不疼，但我还是连续缩了三下脖子，引来同学们的一片讪笑。 “还嘴硬，还嘴硬，都这样了，还有啥本事天天吹大牛？好像有多大能耐似的，给我出去站着。”就这样被粗鲁地扫地出门了。 出门口还庆幸能少了许多尴尬，哪知偏偏到了间操时间，有几个班级已经在门前列队。这下可糗大了，立即后悔刚才的抖机灵。想不站，又没胆量，只能咬紧牙，恨不得把头撂到脚面上，在全年组同学面前硬生生展览过二十多分钟，时间那个慢，我的脸由热到憋，由红到紫。 未上学时，每每站在小伙伴面前，我是孩子王，他们叫我“司令”。上了小学，站在同学们面前，我是学校活动的主持人或者被授予某种荣誉称号。今天，拜你所赐，如此这般丢人现眼地站在几百人面前，无论如何都是奇耻大辱。 自尊被彻底地粉碎，你已成了我咬牙切齿“仇人”。随着脸的由热变冷，只能在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中把这恨铭刻心中，手也攥得咯崩咯崩直响。 就从那一天，我收起了自负的嘴脸，放下了张狂，也不再“白话蛋”一般的没完没了。视语文课如仇恨，视你如仇人，作为能够报复的唯一方式，只能力求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虽然你冷淡得有些过分，从不表扬，但我也一点不稀罕，而且两年之中再没和你犯过一句话。即使几年中你每个春节都要来我家聚餐，但那一天我一定会远远地躲开。仇视你的形象和那眼神，更听不得你公鸭一般的嗓音。直至中考结束，我甚至拒绝了和你一同拍毕业照，唯恐那恨会随形一辈子。 考进重点高中，终于没有了你的影子，让我一度快意享受满天乌云吹散的释放，接着又一度因为少了对抗而丧失了前行的力量，最后不可避免地复发“头重脚轻，嘴尖皮厚”的顽疾。于是在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时，当我正口若悬河不知所云，有个同学不解风情地提到你前几天曾和他说到：“别看进了重点高中，就他那样的也出息不到哪。他真要出息了，我的鞠字倒着写，不信你们就瞧着。”我的热情突然一下子凝固，隐隐还有虚虚的汗渗出。原以为这一别应是永别，谁知你简直阴魂不散，居然隔着时空还来附体，重新在我未逾的伤口撒上把盐，逼迫我不得不假装镇定的再次收敛嘴脸，让心里的那恨又如“蛊”一般又开始运行周身。 我一定要活出个样来给你看看—— 从大学毕业得意地迈进省直机关的那一天，我迫不急待有一种想向你“报喜”的愿望，偏偏都因种种事由阴差阳错地耽搁，但那恨却无时不刻的强烈提醒我一定要会有这样的机会。2002年全国非典疫情最严峻的时刻，作为省政府教育系统防非典督查组成员“莅临”母校，我终于觉得该是了结恩怨的时候了。忙完手头的检查工作，得闲晃进你的办公室，看见你的瞬间，我的心有些抽搐。记忆中的那付尊荣已头发花白，身形也越加枯槁，只是眼神还依旧戏谑深邃。打过程式化的招呼，居然只聊了聊家庭和工作上的事儿，连客套话都没等我说完，你就一闪而过去了班级。怎么能这样？原本精心准备的几种见面预案，竟在一闪之间统统流产。如此的会面方式，照理说我应该很失落，却一点也没有失落的感觉，所以我怀疑那记恨可能已被岁月侵蚀淡了或者被年龄稀释了。 经历是一面镜子，照着过去也照着内心，而经历的过程却将如风一样消逝。 转眼十年，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经在工作、家庭和生活的轮番淘洗中阅尽沧桑。记恨变成了记忆里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尤其忙碌和烦闷时甚至还起到不一样的心理调节功效。因为经历，所以回忆，因为有回忆，所以才幸福。你并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常常有同学到访捎来你发表在某些报纸杂志上的零散文字，我总会第一时间快速潜进字里行间试图寻找你现在生活的蛛丝马迹，奇怪的是读着鞠姓的名字，非但没有记恨带来的疼痛感，反而浅浅地添加了一些哑然失笑，过去浮现眼前，生活变得非常有况味。 不舍得放下梦想，工作之余我仍然坚持写作，当第一部散文集正式出版，我首先就想到了你，选出一本郑重的在扉页写下：经年如风，见字如面，过去原来如此。寄出后的很长时间一直期待你的回复，谁知我都遗憾得健忘了半年，你才发来一条十一个字的短信：呵呵，读完了，不错，继续努力。你难道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已经忘记了我呢？ “小子，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得把这些话讲给你听，否则真要带到地下，那样你将会记恨我一辈子了。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你爸亲手导演的。他是那么地了解你信任我，为了这份信任，我只能去做这个恶人，哪怕你如此长久的记恨我。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小子’嘛？因为非常喜欢你的倔劲儿和狠劲儿，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我没赶上好的年代好的环境。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里，你属见识和能力出众的，但你的缺点和毛病也相当突出，如果任由你无拘无束的生长，相信不久你必将流于平庸。你爸不愧从大城市来，有着不一般的洞察力，但他对你无能为力，所谓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把儿，所以在你上初中前就已委托我当你的敌人。开始我也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但那次考试后，我坚定了把恶人做到底的决心。还好，你没有辜负我们俩的期望，一路走来虽然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不是也挺过来了嘛？一定记住，罪是给能耐得住的人遭的，苦才能让自己长出真本事。好了，不多说了，把那点恨忘掉吧。如果你还愿意记着，那我也管不着了。还有，你的文字进步很大，在外面可以说是我的学生了，我也很乐意接受。九泉之下也可以向你爸交差了。鞠叔。” 你的那付尊荣再一次清晰，记恨也瞬间的沉重。三十年前如果没有遇到你，那将会怎样？父亲和你如果都没有这样的决断和耐力，又将会怎样？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 没有预想的假设，因为走过才有真实的记忆。当把这条微信的图片一再的放大放大再放大，似乎每一个字眼儿都像锥子猛刺着我的心，那块记恨的结石瞬间溶化。
（图片取自网络，谢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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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8-7-11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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