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8-11-28 20:48 编辑
昨日读美国小说家理查德·福特的短篇小说集《石泉城》。据说福特的短篇,是欧美现代短篇小说中的教科书,文友也大力向我推介。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好的文学作品太多,好的小说太多,好的短篇小说太多。而读得多了,挑剔也随之而来了,就跟越过了温饱线进入小康后,我们对于食物的精致与精美有了更高追求一样。我曾经阅读过不少被媒体或书商吹捧过的小说,有些确实实至名归,而有些,在我看来,名不副实,甚至差得太多。读书,我们知道不能盲目去读,所谓书海茫茫。但若有人指引、指点,或者有良好口碑,那我们就会少走弯路。换句话讲,阅读,其实也有捷径的,而经典,无疑就是最佳捷径。
回到福特。翻开这本短篇集子,深深被开首两篇《石泉城》与《大瀑布》迷住了,打动了。我想,认识一本书一位作家,就如同经历一次相亲或恋爱,一举手,一投足,莫名喜欢,我心荡漾;抑或是,一举手,一投足,无端厌烦,心若止水。于是乎,一见钟情其乐融融,于是乎,话不投机形同陌路。
如果说威廉·特雷弗的短篇是一种优雅而沉静的叙事,那么理查德·福特的短篇则是一种朴实而冷峻的叙事。特雷弗的小说里我们也许还能看到一点顿悟与希望的微光,而福特的小说里,则似乎除了无奈,就是迷茫。
第一篇《石泉城》,讲述了一对双双离异的中年男女,开着一辆偷来的奔驰,去往遥远的佛罗里达州途中,在石泉城所遭遇的一场变故与危机。本来,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都处于社会底层,为了生活而艰难生存,相识相遇并走到了一起。女人离婚后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男人因偷盗与诈骗将要承担的法律责任,迫使他们离开故土。这样一种离开,与其说是逃离,倒不如说是新生。因此,旅行一开始,他们的情绪是乐观的,兴奋的,男人和女人甚至在旅馆把女儿安排好之后,还出去纵情疯狂了一夜。
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
但就在快要到达石泉城时,车坏了。在这个节点前后,福特在小说中讲了两个小故事,一个是借女人嘴讲的,一个是借老太太嘴讲的。福特这是典型的故事中套故事手法,这两个故事看似东扯西拉,实则是需要读者自行拼贴提炼意味的。读第一遍时我几乎略过了女人讲述的关于蜘蛛猴的故事-----因为我更关注的,是小说的主线即他们的行程,他们遇到事故怎么处理。老太太的故事,似乎也显得很拖沓。但读第二遍时,觉得这两个故事,于小说的主旨太重要了。
女人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说她在酒吧做招待时候,一个军官和她喝酒打赌,将一只蜘蛛猴输给了她,她带回家精心照料,但后来一位上过越南战场的军官对她说,蜘蛛猴是会杀人的,他亲眼见过战友在越南被蜘蛛猴杀害。于是她就害怕了,回到家里睡觉不放心,便将猴子用绳子拴了起来,谁知第二天醒来,猴子吊在房门上死了。
老太太的故事是什么呢?儿子死在越南战场,媳妇跑了,孙子又是个智障,老伴俩靠着老头子在金矿做事,维持着这个家庭。
而小说的主线,是偷来的车坏了,男人想法处理突发事故,一家人打的前往石泉城,在汽车旅馆,陷入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明天何去何从的迷茫之中。
我们回过头来看这两故事,太重要了。可以这么讲,福特希望借小说向我们表达的核心思想与思考,就在这两个故事里面。
一开始,大家(包括男人的女儿)对新生活的到来是充满信心充满热望的,但是,接下来,车子出现问题了,机油指示灯亮了——我这里扯细一点,这个仪表盘上的故障指示灯,我认为就是一个隐喻,这毕竟不是他们自己的车,而是偷来的。指示灯的报警,隐喻着他们之间关系的脆弱,就如同这辆车一样,本来不是“原配”,同居时间也只有八个月,“譬如朝露”,在一起的原因或许更多出于生理需求(女人最后决定离开男人时说,“我累了,但我还是想和你做爱。所有这些和爱你不爱你无关……”),或者,互相以对方为水中漂浮的一根稻草相依靠。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稳定的不确定的,脆弱的。他们在八个月的同居生活中,还没有深入到对方的情感核心,没有在感情上产生深切的交流与交融,碰到一点事故,这条感情的绳子就可能断裂。而这个故事,正是在车上讲的。女人讲这个故事,与其说是对于蜘蛛猴的恐惧,不如说是对于孤独的害怕。女人与前夫离婚后独自居住在空荡的房子里,好不容易得到一只猴子作伴,没想到猴子竟有那样潜在的危险。更没想到的是,猴子竟然被自己强加于其身上的绳子勒死了。而现实生活中,与前夫的婚姻官司,前夫的骚扰与儿子的抚养归属,如同猴子身上的那根绳子一样难以挣脱。所以,这是女人情感深处的一个心结与隐痛。但是当她对他讲述完这个故事后,男人却无动于衷,根本没听进去。换言之,男人对女人的故事没有产生共鸣,对女人的心事与心结或者隐痛漠不关心。这时候,女人的情绪就变坏起来。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男人的关系。这样一个平常以偷盗与伪造支票为生的男人,能带给自己安稳的生活么?在蒙大拿都呆不下去,到了一个新地方,就能改变偷盗与伪造支票的恶习?总之,她觉得这是一个不可靠的不能与之白首偕老的男人。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情绪的天平完全倾向另一边----离开男人。
老太婆的故事,是在车坏了后,他去找老太婆借电话时发生的。我个人的体会,一方面是借老太婆一家人的遭遇或命运,交待小说的社会背景与人物生存环境,换句话说,就是点题,直接或间接描写石泉城。石泉城是荒漠中的一座城市,这里有石油、煤气,还有金矿。老太婆的老伴,就是在金矿做验货员(质检员)。石泉城正是因为矿产资源丰富,吸引了大量追逐财富的人们的到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序开发以及混乱不堪的配套服务,用“我”的话讲,石泉城就是“一座充斥着罪犯、妓女和失望的下等城市。”另一方面,老太婆一家人的命运呈现在读者面前,与“我”一家人的命运互为观照与共振。老太太家有个智障儿童,这个儿童至少还有爷爷奶奶呵护得以平安生存,而“我”家也有个失去母亲照顾的女儿,“我”为了生活不得不颠沛流离,“我”逃离蒙大拿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了给女儿找个“福窝”。
这两个故事,是以插叙的形式在小说中生成的,串联在小说的主线“逃离”中,构成了小说奏鸣的多声部,丰富了小说的主旨表达。无论是女人与男人爱的疏离与瓦解,还是老太婆一家与“我”一家这种家庭之光的映射,都指向了美国底层社会生态的脆弱与人们生存的无奈。这在某种意义上,恰恰诠释了“肮脏现实主义”的风格。 |